女孩乖巧地蹲在她身边,回报了她一个劫后余生的微笑:“腊梅。”
月明风暖,夜色澄鲜。
小瑶池的风格极为雅致迷人。琼草琪树,炫人眼目,庭柳阶花,姿影楚楚。轩阁错落,凭山抱池,正可偎风倚月。绣灯杂彩,银塘生雾,好个俗世仙寰。
任谁初次来看,都绝瞧不出是个行院。然而上官陵跟着两个罗裙美婢走过重廊,仍隐隐觉得哪里有点蹊跷。究竟哪里蹊跷又说不上来,只是直觉这地方好像藏着一种说不出的玄秘。
旁边的轩平看出她隐约的防范,和颜悦色地道:“上官大人放心,这小瑶池就是贵人们聚会喝酒的地方,您就把它当作街边的酒楼茶馆,随便吃几口菜,放松放松心情。还怕御史为这个弹劾你一本不成?”
“轩大人对这里很熟悉?”
“谈不上熟悉,只不过名声太响,自然听说过几回。据说容王做太子时,也经常来此会宴宾客,听曲解闷呢!”
说话间已到了堂门外,候在门边的妇人笑容殷勤地打起鲛帘,将三人送入。
屋内布置清雅。并无多少金装玉饰,角落柜格间摆了几盆造型别致的盆景,墙壁上挂着字画条幅,架上错落放了些文玩,俨然诗书大家的仪范。就连所焚的香,都是气味清幽的兰芽香。
“周大人,您可有一阵子没来了。”鸨母将三人往桌边引,同时媚声说着话,“前儿才请了个名厨,又添了几道特色鲜珍。几位大人请坐,想吃些什么?喝什么酒?凡是这小瑶池里有的,妾身一定伺候您满意。”
轩平笑道:“我可是听说过,您这老板娘神通广大,除了天上的蟠桃,海里的龙王蛋,客人点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您都有本事弄来。”
鸨母娇笑出声:“这都是外头的人鬼扯,大人可千万别当真!”她一面说话,眼睛不时在轩平和上官陵之间来回打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骏翻了一会儿菜牌,擡头望望上官陵,再看看轩平,末了又兜回上官陵身上:“二位大人可有什么喜欢的?”
上官陵道:“在下初次来,不懂行情,周大人决定罢。”
轩平接着道:“在下附议。”
周骏见他俩态度随和,便放心做起主张,点了几道凉菜、几盘河鲜之后,问那鸨母:“上次武安公来的时候,点的那个酒不错,给我们来两壶。”
“都如您的意!”鸨母笑得眼角堆纹,“酒您还是要烫的?”
“对,都给我烫得好好的!”
“成!三位大人先坐,吃点瓜子果儿,酒菜马上就给您端上来。”
鸨母拿着菜牌摇摇摆摆地出去了。没一会儿,门帘再次掀起,进来了几个雾鬟纤腰,杏脸朱唇的曼丽佳人。
上官陵擡眸一望,见这些佳人或抱或持,手里怀中各有乐器,心知是来陪席唱曲的姑娘。私宴与公宴不同,来陪席的姑娘都是挨着客人坐的。因自己身份之故,她一向不怎么喜欢这个“宴聚传统”,但身处其间,也不便为了自己的喜恶扫别人的兴头,于是借口对墙上的字画感兴趣,抽身暂离了座席。
轩平目送着她走开的身影,从袖管里抽出折扇,撑开扇骨,若有所思地摇动起来。
姑娘们坐定一圈,调弦弄管,开始吹弹唱奏。美人如花,软调缠绵,哄得周骏心花怒放,却碍于轩平在旁,不好过分放浪。轩平这人和和气气,什么都好,只有一样不好:爱把人家一举一动都收在眼里。虽然他嘴上也不说什么,可就这么一直盯着也够教人不自在了,得先用什么办法引开他的注意力才行。
周骏夹了一口小菜,眼光左右转了转,倏而定在一个弹奏琵琶的粉衣美人身上。他立刻心生一计,用筷子指着那姑娘对轩平道:“轩大人,您头回来,我让您开开眼界可好?”
轩平笑道:“好啊!”
“那个弹琵琶的姑娘,有一样拿手绝活。您只见过正着抱怀里弹琵琶的,可曾见过背在肩后反着弹的么?”
“哟嗬!”轩平拍掌道,“那岂不是连弦都瞧不见?这还真没见过。”
“我今儿就请您见见这个新鲜!”周骏笑着,隔座招呼那姑娘:“红药,过来!给轩大人演一个反弹琵琶,若是演得好,这一袋子就送你了!”
手一扬,灵猴献瑞的金绣钱袋,“啪”地压在了桌面上,看上去沉甸甸,不知装了什么。
这时酒和烫炉送了上来。
烫炉说是炉子,模样却像个瓮。不单有炉,连着其他烫酒拿酒的工具都一起端了过来。轩平见状奇道:“怎么?他这里烫酒还要客人自己动手么?”
“那怎可能?”周骏哈哈一笑,看着侍女开炉取酒,一面道:“您有所不知。这酒名唤‘龙魄’,除了滋味香冽,另外别有一桩稀异之处。”
“什么稀异之处?”
“此酒在高温下蒸出的酒雾,能在器皿上染出龙纹。不信,您待会儿瞧她那烫炉内壁。”周骏解说完,顺口对侍女道:“给我拿个大杯。”
侍女巧笑着答应:“大人放心,照您的习惯,特意备了大的。”便端出三只酒盏,挑出其中格外大些的一只置在他面前。
周骏回过头,忽然发现红药抱着琵琶站在跟前,毫无动作,似乎没有准备弹奏的意思,不禁眉头一皱:“怎么了?”
红药微垂着脸,不敢开口。她右边的胳膊现在就跟被拗断了一截似的,痛感一直从臂弯处往四周蔓延,她能撑到现在,控制着弹奏不出差错已不容易,如何还能再表演背上反弹?
可若告诉对方,除了白惹几句叱骂,又有何用?这位周大人出手很大方,但并不怎么体恤她们这些贱籍女子,八成还会觉得她拿乔躲懒。
周骏不料她竟敢装死,桌子一拍:“不想弹啊?嫌钱少?”
“不,不是……”
“那就快弹!”
红药心知推脱不得,只好强忍痛楚抱起琵琶来,还未完全推上肩头,手臂一下虚软脱力,“砰”的一声,琵琶整个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混账!”周骏勃然大怒,一把抓起手边刚出炉还冒着白烟的酒,举手就往红药脸上泼去。
周围环绕的莺燕们顿时惨白了脸——这一盅滚烫的热酒泼过去,红药的脸就毁了!
银白袍服一荡而过。
不偏不倚,堪堪遮了这一杯酒。袍子从两人之间越过,抛挂在几步远外的矮架上,半幅衣襟湿透,犹自淋漓。
周骏一愣,随后不悦地望向衣服丢来的方向。
上官陵安静地踱了过来,若无其事地坐下,淡淡道:“我热了。”
她里边穿的是一件素布长衣,系有简易的腰带,临时当作外袍也能看得过去。周骏回过神来,突然想起今夜说好是给两位尊使接风,方才的举止若是寻常宴会倒没什么,眼下却不见得妥当。真是一舒爽起来,就把不该忘的给忘了!幸好上官陵也顾及身份,只是委婉阻止,没有直接出言骂得他脸面全无。他一想通,便立刻收敛了形状,赶紧打了个哈哈掩饰过去。
菜一道道地上齐了。轩平在二人之间看了两眼,折扇一收,道:“今夜有三奇。”
“哦?”周骏忙问,“哪三奇?”
轩平指指烫炉:“见酒雾腾龙,是一奇。”
“这是在下所荐!”周骏笑起来。
“见上官大人脱衣,是二奇。”
上官陵亦抿唇一笑,擡眼问他:“第三呢?”
“三国之臣,同聚一堂,只说风月,不言朝政,岂不又是一奇么?”轩平说罢,执杯起身,笑道:“为此三件不易得之事,咱们三人,先共饮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