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倏暗,身后传来低沉的笑声。
卓秋澜尚未回头,蓦见两个孩子脸色巨变,叫声尚未出口,两眼一翻,竟骇晕过去。
她愕然转身,看清的一刹那,神色一怔。
门边站着一道颀长身影,身披黑色斗篷,头颈掩在兜帽里,脸上罩着一个鬼脸面具。那面具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在夜色中泛着半青半白的光,鬼气森森,真如阴曹里爬上来的魔魅一般。
卓秋澜回过神来,冷冷发笑:“你就是那个假神?”
“玄都府?卓秋澜?”那人的声音似乎也经过伪装,像在冰水里滚动,“你如此无礼,不怕获罪于神灵吗?”
卓秋澜嗤笑出声:“本座连真鬼都不怕,还怕你一个假神?你既敢现身,本座便替天行道一次!正好让那些人看看,你这‘山神’的真面目!”
白拂一挥,反手拔剑。
绚丽剑光划开黑夜,如长虹一道,直贯星月。
那人眼神陡然发亮。
“和光剑!”
神剑和光,天下同尘。
他惊叹未毕,剑光已至。玉锋将及的一霎,人影倏然消失。
这身法太过奇妙,卓秋澜甚至没见他做出任何逃遁的预兆动作,面前就已不见了人,以至于心明眼亮如卓秋澜,一瞬间也不禁有几分动摇。
难道真是鬼不成?
身后风声呼啸,浓重杀气压顶而来。
卓秋澜心思一动,没有躲,转身出手,结结实实接下这一掌。
双掌相接,是人体的温度,肌肤的触感。
自己所料不错!卓秋澜定下心。既然是活人,武力就够解决了,倘若真是个鬼,眼下还真得费些周折。
横剑。剑影流华。
胸间蓦然一痛。
很细微的痛感,像被牛毫细针扎了一下。
卓秋澜眉心微拧,直觉不妥。
“看样子,你中毒了。”对方敏锐非常,只这一个呼吸间,立刻察觉异样,声音顿时染上得计的笑意,“那门上铜锁浸过奇毒,习武之人尤其是内功上佳的人只要一沾上,便无人能幸免。你现在可不要动手,也不可动气动怒,此毒专门损伤内息,和我动手,可是你自讨苦吃!”
卓秋澜擡头,忽的莞尔。
“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原来不过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本座好歹是修道求仙之人,这么多年过去,早已修炼得身机全无,举动之间,借于阴阳而已,打你还用得着凡人的内功那一套?可笑!本座今日就让你开开眼界!”
扬手举剑,剑芒大盛,越空飞出,恍若腾天蛟龙。
鬼面人身影僵直了一瞬,旋即一跃而起。
剑芒飞近,竟然化一为三。三道寒光,三个角度,交错袭来。
鬼面人避无可避,一道剑光穿身而过,鲜血喷溅。他似乎慌了,顾不得伤口,急欲逃纵。
“哪里跑?”
人影一花,卓秋澜襟袖翩翩地立在他眼前,已将去路封死。
白拂横扫过来,这一招,立可生擒。
那人突然向后倒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卓秋澜一愣,蹲下身揭开那只鬼脸面具,登时吃了一惊。
倒在地上的人面目青黑,七窍流血,已然死透了。
“这……”
她出的并非杀招。看这情形,竟是早已在口中藏了毒药,一旦落入人手便自行了断。
卓秋澜缓缓站起身来,视线落在地上带血的剑锋上,眼神凝寂半晌。
“师父!”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顾曲薛白两人奔进屋来。
卓秋澜见到二人,脸色一松,身体微晃了晃。
“师父,”薛白忙扶住她,“您没事吧?”
卓秋澜神态如常,面色却有些发白,她缓了一口气,方道:“你们二人出去,守着这屋子莫让他人靠近,我要运功疗伤。此人的毒药甚是厉害,片刻工夫便损伤了我将近三成功体。”
“什么?”薛白大吃一惊,“师父刚不是说已修炼得身机全无,这药奈何不得你么?”
卓秋澜嘴角一牵:“为师要有那个水平,为师早就羽化登仙,还用得着在这和他打嘴仗?不过是权且用内力压制着,唬了他一下。方才若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恐怕还真就被他跑了。”
顾曲笑嘻嘻地凑过去:“掌门这算夸奖我辈么?”
他心知卓秋澜的话无非是为了鼓励后生,以卓秋澜的功力,就算没有他们二人配合,制住一个人也未必有多大困难,但听到夸奖,还是免不住要沾沾自喜一下。
卓秋澜含笑向他一瞅:“夸奖算得了什么?等回了玄都府,还有好东西犒赏你呢!”
薛白却无心玩笑,眼见自家师父面容越来越苍白,不由焦急:“师父说话耗费体力,我们还是先出去守着,让师父疗伤吧。”
顾曲答应一声,和薛白分别抱起那两个昏死的孩子,走出屋去。
本以为师父受了内伤,至少得疗运个把时辰,谁知不到半刻钟,便见卓秋澜走了出来。
“咱们回去吧!”
回到玄都府时夜色已深。弟子们作息向来有规律,此时俱已关门闭户,各归卧寝了,只有薛道钰带着几个小道童仍在丹堂值守。卓秋澜把两个孩子交给他安置,领着顾曲薛白回了自己宿处。
这是顾曲第二次来到掌门山舍。举目看去,仍是一片古木清泉的好景致,和前次白天造访时相比,别有一番山高月小的幽逸趣味。
“来,过来!”卓秋澜在门口招手唤他。
顾曲乐滋滋地跑进屋:“掌门,奖赏我什么好东西?”
卓秋澜正在里面开一口大箱子,顾曲打量着箱子的体积,两眼放光:“这么大口箱子,得装不少钱吧?”
薛白鼻子一皱,跺脚道:“你怎么只能想到钱?俗不俗!”
顾曲笑:“你不俗,你是仙姑。”
“别贫嘴了,接着!”
卓秋澜头也不回,胳膊一擡扔了个东西过来。
顾曲接在手里一看,原来是把宝剑,拿在手里颇有份量。鞘和柄上的纹样极其罕见,稍稍拔出一截,淡金色的融光在灯烛下辉漾。
“哇塞!”顾曲大为赞叹,“这剑一看就不是寻常货色啊!叫什么名字?”
卓秋澜关好箱子,拍拍手上的灰,走过来道:“名字却不能告诉你,只是传说中乃是西王母之剑,你可要好生保管,切莫乱丢。”
顾曲惊奇:“西王母还用剑?”
薛白在旁边“嘁”了一声,不屑扭脸:“没见识!”
顾曲心情正好,完全不在乎她的鄙视,翻来覆去地摸着剑,一边问:“诶?掌门,你说西王母之药能让嫦娥奔月,这西王母之剑是不是也能送我上天?”
卓秋澜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送不了你上天奔月,你要不试试下海捉鼈?”
顾曲道:“掌门,您可真是嘴下留情了,居然没说我‘下海当鼈’。”
“此剑剑气刚烈,不可轻用其锋。”卓秋澜叮嘱道,“否则你真有可能当鼈。”
“啊?不让用啊?”顾曲顿时丧气,“那这剑给我干嘛?”
“顾曲你有没有良心?”薛白不满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师父送你东西还挑三拣四!”
卓秋澜一笑。
“你这小子,聪明有余,勇毅不足。赠你此剑,一来想借你的机灵劲儿化一化它的烈气,二来可用它的精刚之气补一补你的勇力。如此正可使物尽其用,人成其材。”
她还要再说两句,突然眉头一紧。
“师父,怎么了?”
“没事。”卓秋澜放松了神色,在蒲团上坐下,“刚才没留意牵动了一下内息,惹得毒性发作而已。”
“啊?”薛白瞪大眼,“您之前没把伤疗好吗?”
卓秋澜摇头:“疗伤需要运转真息,此毒厉害就厉害在这里。我大概猜到他给我下的是什么了。江湖上有一种奇毒,叫做‘转愁肠’,难得而且难解,或者说无解。只有把自己当成毫无武功的废人,才能勉强维续十五年寿命。”
顾曲听得呆住:“还有这种奇毒?那家伙从哪里搞来的?”
“此药确实稀罕,江湖中绝大多数人只听说过名字,真见过的没几人。”卓秋澜脸色凝重了几分,“此人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身后应该还有其他势力,否则也不会战败之后就连命都不要了。”
爱命是人的本性,这种死士般的举动,除非是为了守住更大的秘密。
她正在沉思,猛听耳边一声哭腔,诧异擡头,却是薛白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这是怎样?”卓秋澜倒笑了,一把把她拉到怀里掏了块手帕帮她擦脸,“为师不还没死么?你哭丧也哭得太早了吧?”
“可是,只剩十五年了啊!”
卓秋澜挑挑眉毛。
“十五年怎么了?世道这么乱,指不定哪天就被石头砸死了,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就算没中这毒,十五年后是生是死也还两说呢!就算现在平安无事,你以为我就能长命百岁啦?我反正是看不出来有多大区别。”
她把薛白脸蛋擦干净,左右端详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一边叠手帕一边感叹。
“年轻人呀,总喜欢把时间这个东西想得很长久,其实本来就没有那么长久,能把现在过好就很不容易了。”
顾曲在旁边听得哭笑不得,好在被卓秋澜这么半真半谑地调笑了一顿,心情倒也轻松了不少,跟着开起她的玩笑来:“掌门,我真是奇怪得很,您老人家靠着这么自暴自弃的生活态度到底怎么活到现在的?”
“姓顾的!”薛白一下弹起来,精神抖擞一声吼,“你嘴上到底有没有个把门的?怎么跟我师父讲话呢!”
卓秋澜笑眯眯地把她按回去,擡头瞧一眼顾曲:“我老人家怎么就自暴自弃了?我又没说要放弃治疗。解药嘛,带着找就是了,找不找得到就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了,哭有什么用?慌有什么用?给自己添堵,又有什么用?”
顾曲抱着剑摸着下巴,心里自己琢磨了一回,暗暗叹服。
“对了掌门,”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有一位姑妈,人称‘红颜侠医’,颇有些手段。我请她来给您看看,说不定有办法呢?”
“嘿!算你有良心!”薛白听到希望,顿时破涕为笑,跳到他身边把他肩膀一拍,“咱们这就走!”
“大晚上的往哪儿走?”卓秋澜发话,一锤定音,“要出门,明天让道钰陪你们一块。现在都给我回屋,老实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