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煜嘲讽地一笑,眸子里像藏了两片薄刃,直直切了过来:“没有决绝的胆魄,也没有屈伸的器量,难怪只能躲在家里生闷气。与其在这儿气死自己,您还不如带根绳子到兰台里上吊去,说不定被您一吓唬,诸位大人就俯首帖耳了呢!”
话音未落,一只香炉迎头砸了过来,他脖子一偏,擡手接住,炉灰都没撒出一丁点儿。沈明良气得跳脚,不管手边有什么抄起来就要砸人。
一道人影从斜刺里冲出来将他紧紧抱住:“殿下息怒!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徐牧!你听到这个混蛋的话了吗?!”沈明良被他抱着拖着坐了回去,仍然激愤得怒发冲冠,“竟敢叫我去上吊!要不看在你的份上,我早该把他丢出去喂狗!”
徐牧回头向钟离煜望了望,非常无奈,不停递着眼色示意他道歉。
钟离煜抱着香炉不慌不忙地走过来,毫无犹豫地一撩衣摆,跪地道:“臣以下犯上,失礼之至,请殿下恕罪。”
沈明良见他服软,登时气消了一半,撇过头冷笑:“你不是傲气得很?还需要我恕罪?”
钟离煜道:“殿下还要打臣么?”
沈明良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手酸。”
“殿下手酸,陛下的手却从未酸过。”
沈明良一愣,视线瞬间扫向他:“你……什么意思?”
“上官陵才能出众,办事公允,整顿兰台卓有成效,群臣瞩目,屡受嘉奖。即便如此,却从不失礼于殿下,谨守人臣之仪,可谓给足了王室面子。而殿下您呢?殿下身为王子,不能为陛下分忧,整天怨天尤人,盲目与大臣斗气。陛下看在眼中,心里会对谁不满?”
沈明良不说话了。钟离煜的意思表达得够清楚,道歉不道歉,结好不结好,对于他甚至上官陵都无关紧要,但却是个让昭王对自己改观的好机会。归根结底,上官陵两边不靠,唯昭王之命是从,就算被摁倒自己也得不到任何实际好处,相反,借上官陵摆个态度,做出亲贤远佞大局为重的姿态,或许还能在昭王心里给自己添几块筹码。
他看了看身边两位幕士,终于点头:“好吧。”
上官陵在返回府邸的路上被人截住。
“二殿下有请。”那人递给她一张请柬。
上官陵低头,打量着帖子简雅的封面,不知不觉地想着沈明良的品味似乎提升了不少,口中问道:“殿下请我何事?”
“殿下说,从前多有开罪大人之处,希望大人能给个机会赔礼。”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上官陵心下稀奇,面上仍无痕迹,坦然微笑道:“赔礼二字不敢当。殿下邀约,上官陵自当从命。”
来到沈明良府邸的时候,只见一群人围在院子里说笑,气氛颇为热烈,不知在谈论什么高兴的话题。沈明良一眼瞥见她,便丢下手头上的事情迎过来,态度十分热络,仿佛从前的种种芥蒂都不存在。
“大人来得好,方才燕喜居的吴老板正好送来几件新巧样具,大人既然赶上,不妨过来一同鉴赏。”
说着便将上官陵引到他们刚才聚谈的地方,上官陵这才发现,原来院中摆了一张小桌,上面搁着一个木制轮状物件。上官陵凝目一看,倒有几分讶异。
“此物在下曾在田间见过,乡人称之为筒车,水流冲击能使其自转,以此灌溉田园,极省人力。想不到二殿下会对此物有兴趣。”
沈明良笑道:“你说的那是旧有的。吴老板送来的这个模具是新制式,与那些不一样,你再好好瞅瞅。”
上官陵闻言,便又端详一番,最后目光停留在额外增加的几个小转轮上,心下一忖,顿时悟出玄机。
“莫非是以旁边的横杆为柄,通过这两个多增的齿轮传力,带动筒车转动?”
“上官大人果真有眼力!”沈明良表情十分快悦,“寻常的筒车借水力,只能安置在水流湍急之处。吴老板别出心裁,稍加改装,如此即便水流平缓,也可借助牲畜之力使用筒车灌园。你说可是巧极?”
大概是太高兴,他忍不住动手推了推,不料才推一下,突闻“嘎达”一响,那模具上的轮子掉了下来。
沈明良顿时大窘,仔细一看,却是连轴没削平,被外力一牵扯,便意外滑脱。
上官陵见他神情尴尬,便打圆场:“这想法确实不错,耕稼乃一国之本,二殿下心系民生,实乃国之幸事。”
沈明良缓过神来,指着吴老板笑骂道:“瞧你弄的什么偷工减料的玩意儿,连累我陪你丢脸!还不快拾掇起来!”
吴老板不敢回嘴,连连赔笑谢罪。
这时忽见旁边一布衣男子冷笑道:“他在这里偷工减料只是丢脸,在外头却是害人。我倒有个主意,殿下何不问问他还有哪些偷工减料的本事?说出一条,赏他百金。殿下以为如何?”
吴老板汗如雨下。
沈明良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语气烦躁了起来。
“钟离煜,你胡闹能不能看看时候?姓吴的,你也滚!本王子还要宴请贵客,没空看你那些破烂!”
说罢袖子一摔,转身进了宴堂。钟离煜神色如故,坦然跟了进去。幸亏还有个徐牧记得今日宴请的主角,向上官陵十分抱歉地笑笑,退后一步礼数周到地引让着她。
宴席煞是丰盛,然而也许是被之前的插曲搅坏了心情,沈明良一直在喝闷酒。上官陵自思与沈明良只是观念不同作风不合,却没什么实打实化不开的仇怨,因此对方要示好,她也乐得成全他的脸面,但眼下主人家既然没有开口的心情,她也无意过分寒暄。
不知过了多久,沉闷的气氛终于被一个声音打破。
“上官大人,”开口的是钟离煜,“在下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上官陵颔首:“请说。”
“你的立场是什么?”钟离煜好似生怕她误会,特地补充一句:“我是说嗣君。”
这话直白得惊人,尤其是从一个王子幕僚口中问出,若被居心叵测者听去,说不准会借此生出怎样的是非来。沈明良受惊不小地盯了他一眼,气闷地抿住嘴,却又像忍不住好奇似的,斜目觑视上官陵。
上官陵也是一愣,迅速看了钟离煜一眼,语气仍很淡然:“陛下的立场,便是我的立场。”
钟离煜道:“我听说过街肆里一些影影绰绰的传闻,你与大王子有些恩怨。假如他继位,你又该如何自处?”
这一问更加直白,简直把人逼到死胡同里,半分周旋不得。
上官陵却笑了。
“人固有穷通之势,守其心而求诸己,亦足以立身于天地。我不为恩怨自累,又何必忧于祸福?便有祸福,也不过直心对待而已。”
等到上官陵告辞离去,沈明良憋了许久的火气终于对着钟离煜爆发了。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说起话来这么莽撞?亏得我以前还觉得你聪明!当面问什么嗣君不嗣君?万一被他到父王面前编排我一顿怎么办?”
钟离煜笑道:“若是别人,我当然不会问。至于此人,便问了又有何妨?”
沈明良被他一语点醒,恍然明悟。是了,以上官陵素昔的品行来看,倒是真不太可能到昭王面前搬弄口舌构陷他人——即便那人是他所不悦的。
这么一想,他心里总算安稳下来。
“殿下!”一名小太监跑进厅来,“启禀殿下,灭空大师到了!”
钟离煜眉头一动:“什么大师?”
“你还不知道?”沈明良笑道,“这位大师据说是个神僧,刚来临臯不久,名声就响亮得不得了,神通广大,能表演许多非常之事……哎哎,你上哪儿去……”
他愣愣地看着钟离煜提着剑的身影闪出门去,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又一名小太监飞奔进来,哭道:“殿下,不好了!大师被钟离先生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