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玄策目瞪口呆,脚下浑无知觉地挪到了圆座前,一点一点伸出手去,指尖触入剑身光雾,倏觉一冷,身上一个战栗,突然回神。视线松落,这才发现中心剑尖所指处,放置着一只锦盒。
他低头拿起锦盒,打开,从里面捏出一团发丝。
发丝细软纤柔,像小动物的幼绒,带着浅淡的黄色,不难辨认,是孩子的胎发。胎发蜷成圈环状,乖觉幼弱的模样,它在孩子的头上时,定也承过母亲的爱抚,偎过至亲的柔怀。
成玄策捏在手中,嘴唇微微颤抖起来,表情似哭似笑,心间波澜层层回荡——他已知道了这是什么。
这是他自己的胎发,曾被陈贵妃细心收起,妥善保存,如今却被人用来布置阴害他的邪阵。
母妃呵,你泉下有知,可会难过么?
那一卷胎发被他扣在手心,手紧攥成拳,重重扪在了胸间。
“殿下!”
声音从后传来,一同到来的,是一道玲珑身影。
“殿下,你没事吧?”晏飞卿紧张地扶住成玄策微抖的身体,无意间一擡头,蓦然惊愕。
这把剑!
很近的距离,足够她仔细端详。不错,这就是她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殚思剑,想不到竟在这里!
眼神顿时闪亮,她还没来得及完全露出惊喜笑容,便听身边太子低声道:“我没事,这里阴冷,先出去。”
晏飞卿见他脸色不太好,不由有点悬心,当下无暇别顾,赶紧扶着他出了殿去。
成玄策走出来,心情逐渐平复,回头看了看身后雕龙绘凤的宫殿,招来旁边候着的小太监吩咐道:“把这万寿宫给我封了。”
“是。”
几个小太监说干就干,麻利地关门贴封条上锁。晏飞卿一看这情况就急了,忙道:“为什么要封宫?”
成玄策低头看了看胎发,收进袖中,有口无心地答了句:“本宫想封就封,要什么理由?”
“可是,连我的剑也一起封住了啊!”
“剑?”成玄策一愣,继而明白过来,眼神沉了沉:“那种害人的东西,封了更好!”
“可是……”
“殿下,”内侍快步近前,“启禀太子殿下,殷丞相求见。”
“来得好!”成玄策冷厉一笑,“我正要找他算帐!”
衮龙绣袍一甩,径自去了。
《列国志·北桓志》:乙巳年冬,桓王病殁太微宫。王后殷氏召太子入见,太子不从,后遂发禁军围东宫,太子使人告急于丞相,丞相不应。当是时也,镇西将军郁钦鸿入朝,闻东宫事急,率所部往救,东宫围遂解。太子欲治丞相罪,丞相谢曰:“臣死不足惜,恐有累太子德名。”时王后暴毙,众疑太子所为,议论纷纭。太子恐增议论,终释丞相。王停灵十五日,葬郊陵,太子玄策立。
晏飞卿好生郁闷。
宫人们都不理解,太子甫继位,忙大丧,忙接见宗亲,先王还未入土,后宫还未封立,却先忙里偷闲地赐了她个美人,位份低归低,可也算是殊荣,她倒好,整天愁眉苦脸,还有什么不称意的呢?
面对一众嫉羡眼神,晏飞卿很无奈,宫中人虽多,却没一个能让她吐苦水。她越待越胸闷,于是请了个恩旨,打着帮忙的旗号,回转东宫散心。
东宫也正里里外外地忙,晏飞卿围观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插不上手,索性撒开不管,随脚往边上走。天色阴阴,高矮树木都没什么精神,呆呆地杵在那里,任由杈上的鸟巢结了一颗又一颗,晏飞卿看得想笑,视线一转,忽见前面的走廊上,青竹鸟架子空空地晃着。
“晏姑娘?”
男子亲和的声音从后响起,晏飞卿回头,是轩平。
“你的小鸟被人偷啦!”她指着空架弯着眼睛,不知道是在替他着急还是幸灾乐祸。
“哪能呢?”轩平轻笑,“它只是自己飞出去透透气,你看。”他曲起手指抵在唇边,悠悠吹了声口哨,不多时,便听得空中一阵扑棱棱,那只尾羽灿金的漂亮鸟儿飞入院来,自行栖在了架上。
“哎呀好聪明!”晏飞卿赞叹不已。
轩平抓一把饲料,一边喂着鸟,一边不经意地问她:“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晏飞卿被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惊了惊,愕然地看向他,佩服之余又有点懊恼,暗想这些人怎么一个比一个鬼精,以后还是离远点的好,不然跟他们在一起,总有种“自己是白痴”的错觉。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为了一把剑。”
“剑?”
“嗯。”
晏飞卿好不容易遇到个善解人意的对象,便全数倾吐了出来,长出一口气,问轩平道:“现在万寿宫被封,我没法进去,太子又根本不乐意听我提起这事,可怎么办啊?”
轩平搓了搓手心里的鸟食,沉吟片刻,道:“你不如去问问千机公主。”
“千机公主?”
“殿下自幼丧母,亲情疏淡,最宠爱信任的只有千机公主。如今后妃未立,内宫想必是由千机公主代为料理,万寿宫的钥匙应该也在她那里。你要是怕惹烦殿下,不如直接去找她求情,也许她肯帮你。”
弘恩寺。
千机公主回了王宫,礼物却仍是日日不断地送到禅房。
小太监放下箱笼,矮身行了个礼:“大师,我们走了。”也不等房中人答话,生怕被叫住似的,忙不叠地拔腿跑了出去。
慧舟无语地望着房门前扬起的一溜灰尘,半晌回过头,叫了声:“师父。”
鉴深扫了一眼那箱价值连城的宝物,突然站起身来:“我们走。”
慧舟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阻隔了一下思路,有点发愣:“师父要去哪里?”
“回昙林。”
“啊?”慧舟扁起嘴,圆亮乌黑的大眼睛里写满失望,“不是说不急着回去吗?”好不容易出来见识一下新鲜世界,他实在不太情愿早早回去。
“千机公主身份特殊。”鉴深道,“新任桓王是她亲兄,眼里必定揉不得这颗沙子。若不快走,你我师徒,只怕将要大祸临身。”
慧舟这回不笨,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又很费解:“师父前几日不是才开导过她吗?难道……”
鉴深摇头,缓步下座,踱至那口箱子前:“你看她送的这些珍宝,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贵重。她的痴念,是不减反增啊!我留在此,只会徒然增长她的希冀。”
慧舟辩解道:“也许不像师父想的那样,她是为了供养三宝呢?”
鉴深回过头,向他笑笑:“你信么?”
慧舟一下闹了个大红脸。也是,连自己都能看明白的人心,又怎能让师父自欺欺人?
“去收拾吧。”鉴深替他理了理项上的珠链,语调平和地安抚:“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诸位师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