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各自入座。
“歌舞扰人,我观上官大人风度高雅,定然不喜那种俗物。”成玄策凭案笑道,“本宫有位琴师技艺不错,正好请上官大人指鉴一二。”说罢击掌,不多时,一名少女抱琴而入。
上官陵看清来人,当即一愣。
晏飞卿娥眉淡扫,薄施粉黛,一袭浅色绫裙曳地,款步走近前来。她原本生得明艳美丽,此刻做素妆打扮,于明艳中又别有一种纯洁清灵。顾盼多情的眸子向人一转,欲语欲笑,真如会说话一般。
她认出上官陵同样也是一诧,随即又一笑,横琴坐下调奏。
上官陵聆琴不语,一面暗暗思量晏飞卿何以会在太子身边。从刚才的反应来看,晏飞卿原本并不知客人是她,按常理也不太可能主动和太子提起曾见过她的事,更何况晏飞卿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影响应该可以忽略。
成玄策和轩平在旁观察着上官陵的反应,见她脸色静静,目光即便有时停驻在晏飞卿身上,那眼神也是深思而非流连。两人对视一眼,轩平微微摇头,成玄策知他意思——此人并非美色可以勾牵,不禁有些失望。
晏飞卿浑然不知自己差点被当做筹码卖了,曲终音歇,便含笑擡起头来望向太子。
成玄策只问上官陵:“大人觉得怎样?”
“清音婉转,隐隐有空蒙之韵,令人过耳难忘。”
成玄策抚掌笑道:“上官大人好耳力,这曲《早莺春雨》正是昔年父王雨中赏湖时命乐师所作。大人既通音律,不如就让这琴师随侍大人,也算不负这番知音之情。”
“多谢太子殿下。”上官陵微侧首,“但昭王有令,朝中大夫不得私蓄歌姬。为避嫌疑,只好辜负殿下美意。”淡淡看了一眼成玄策,她如何不明白对方的用意?成玄策不是第一个对她用这种招数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比起沈明良过分直白的做法,这位北桓太子已经算是文雅了。第一次遇到这种局面时还会有些难堪,后来遇的多了倒也可以泰然处之,只是每每想起自家身份就觉得好笑,看着那些被当做礼品一样送来送去的姑娘又觉得可悲。
她是幸运的么?也许。但如她上官陵者能有几人?世上又还有多少红颜不幸?视线随意落在晏飞卿身上,见那姑娘一副茫然,只痴痴望着太子,不由微微蹙眉。
成玄策听她以王令为由拒绝,大表惊讶和同情:“昭国竟有这种规矩?真是太不近人情了。大人何不来我北桓?本宫对大人一见如故,以大人的才能,若在我国必能青云直上,登临人臣之极。”
人臣之极是丞相了,成玄策说这话,真不知将殷时存置于何地。上官陵不动声色:“殿下说笑了。北桓人才济济,才能胜过上官陵者大有人在。况且君臣以义合,昭王未曾负臣,岂有因耳目之欲改投他国之理呢?”
成玄策闻言只得住了口,一时想不出下文。轩平见状端起酒杯笑道:“上官大人真乃贤士,我敬大人一杯。”
“多谢轩公子。”上官陵亦举樽,两人互相遥遥一敬,各自饮了。
轩平放下杯,略停了停,道:“殿下今日请大人来此,除赔礼外,还有一事相商。”
终于说正事了么?上官陵极细微地勾了一下嘴角,点头道:“轩公子但说无妨。”
“桓昭两国停战结好已有数年,可边界上除了正常关防外,至今还互有备军驻留,实在浪费民力。殿□□恤百姓,希望能与大人约定文书,彼此撤去备军,也显得两国诚心结好。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殿下爱民之心令人敬叹。”上官陵端详了一会儿酒杯,擡起眼来对视着他道:“但上官陵身为使臣,无权决定军队调度。太子殿下之意,臣回国后定当向我王转达。”
成玄策手指轻叩着桌案,心思暗转,没有开口。
他之所以急着调兵,就是因为谢璇在东北被战事拖住,短时间内无法返回,自己可用的力量有限,很多地方非常掣肘。王都中的局面一日万变,等到上官陵回昭国向昭王回禀,再和大臣们慢吞吞地商议个一年半载,谁知道成洛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但上官陵的应对如此合情合理,甚至都没有一口拒绝,又该怎么反驳呢?
“你真不答应?”他端起酒樽。
上官陵看着他的动作,听他语气有变,心中微微冷笑。
“非臣职权可及。”
成玄策眼一暗,正要擡手,却蓦被轩平的喊声压止:“殿下!”
“嗯?”他恼火地看过去。
轩平从隐蔽的角度使眼色:“这两日事多,上官大人想必劳累,不如改日再谈。”
上官陵看得明局势,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整襟起身。
“多谢太子殿下款待。臣告辞。”
见上官陵的身影消失,成玄策不满地看向轩平:“你这是什么意思?”
“厚利只能收买贪利之人,生死只能威胁怕死之徒。殿下,您觉得,就算刀斧手齐出,能够威胁住上官陵吗?”
成玄策不语。轩平又道:“如果威胁不住,他是昭国使臣,您能真的杀了他吗?”
“威胁不住,又不能直接杀了,就等于授人以柄。”
成玄策听他说得有理,自知操之过急:“那你说怎么办?”
轩平晃了晃残酒,低声一笑。
弘恩寺。
千机公主站在禅堂外,有些踌躇。背后忽响起一个甜软稚气的童音:“公主在这里干什么啊?”
千机公主转身一看,脑袋圆圆,眼睛大大,僧衣短短,却是个四五岁大的小童子。她一见就笑了,弯下腰捏了一把孩子的脸蛋:“小慧舟,你师父在吗?”
“在啊。”慧舟指指几步远处的房门,奇道:“门也没关啊,你干嘛不自己进去?”
千机公主面上微红:“我怕打扰到你师父,惹他生气。”
“师父不会生气的。”慧舟觉得她很杞人忧天,师父脾气那么好。他自己往前走了两步,回头见千机公主还在原地站着,便擡起粉团子似的小手招了招:“你进来呀!”
自从王后允许她在此“养病”,寺中便给千机公主安排了专门的住处,虽然比不上朱雀宫的富丽堂皇,却也足够精美舒适。然而当她踏进这间简陋僧房时,却产生了一种任何地方都寻觅不到的亲切感。
鉴深趺坐在蒲团上入静,感觉到有生人进来便睁开了眼,还未开口,千机公主已抢先说话:“你上次帮了我,我是特地来感谢你的。”
“机缘巧合,公主不必挂怀。”
他说话的语调舒缓安宁,好似盛夏里的一阵凉风,瞬间驱散了人心燥热。千机公主听在耳中只觉得非常舒服,忍不住趋至他身畔坐下,对着他俊朗的面貌贪看了半晌,笑道:“你收不收女弟子啊?”
慧舟惊奇地看着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这个比玫瑰花还要娇艳的公主,怎么看也没法将她和寺庙出家扯到一块去。
鉴深的反应却很淡定,答她道:“佛门收弟子,不问男女,只问发心。”
“发心?”
“公主可有向佛之心么?”
千机公主心虚地收回目光,笑容有些讪讪。她哪有什么向佛之心?只有向色之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