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竹没听明白意思,仍然傻傻地笑:“怎么可能?大王才不会让大人闲着!”
上官陵也笑:“可这次就是大王罚我闭门思过呢。”
“闭门思过?”山竹惊讶,但他心性简单,对于这些事并没什么概念,只是问:“大人犯错了吗?”大人竟会犯错,这在他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尤为好奇。
上官陵道:“还是很严重的错误。”
“啊?大人怎会这么不小心?”
上官陵却摇头:“不是不小心。我早知会如此,但还是想试一试。”
山竹不解:“为什么?”
上官陵负手远目,修长身影如素竹亭亭,拂云临风,高而不倨,韧而不折。她说:“我答应了别人……”刚说半句忽而止住,想起那时候采棠只是表达了一下心愿,并没有让她应允什么,于是改口道:“我在心里答应过别人一件事,所以虽有点风险,却不得不试试。”
山竹更听不懂了:“在心里答应过,又没人知道……这能作数吗?”
上官陵目光悠远,飘向堆雪般的云际,声音轻柔如自语:“天知地知我心知,怎能不作数呢……”
五日后,宫中夜召。
御榻前高烛摇影,昭王阖目躺在榻上,一切都和往日没什么两样,看不出气氛,当然也就看不出吉凶征兆。上官陵心下却也安定,她所失在言,顶多也就是失却君心,辞官归野。她已尽力争取过,就算天意难违也不会后悔,只是想起远在北桓的那两个无依少女……又实在令人惋惜。
香雾依旧从鹤嘴里缭绕散出,淡白的颜色如同幻梦。她行完礼站在榻前,身姿端秀,平心静气。
昭王动了动眼皮,视线落在了那张清俊的面容上:“你可知错?”
上官陵唇微启,神色安然:“臣使君王病中动怒,是臣的过错。但臣所言无错。”
“好一个所言无错!”昭王一声冷笑,“你执意荐公主为嗣君,视礼法为何物?”
“先王制定礼法,是为了利益国家。”上官陵坦然对答,毫无怯色,“于国有利则用,于国不利则舍。时运不同,世风变易,怎能固守于旧礼?”
“振振有词!”
上官陵敛目,并不欲自辩,静等他降责。
等了片时,未听昭王发一语,她正开始有些疑惑,忽见昭王指了指案头,道:“你看看那个。”
“是。”上官陵依命近前。原来案头上摆着一张信笺,她伸手揭起,却既无擡头也无尊称,既不像奏章也不像书信,从头看起,见纸上写道:
“日月周行,成其时也;列宿罗旻,居其位也;尧舜汤武,受其命也。夫人各有命,非天不能知之;天予其业,非人不能成之。先王之教,无论男女;圣人之德,非在尊卑,唯应其命者可当其位。人君之于天下,犹身影相随,身曲而影直者,未之有也……”
上官陵读完,心下大为惊叹。她幼蒙君九兰教导,遍读诗书经史,却从未见过此等宏论,寥寥数字,竟似将古今之理都囊入了这一页轻薄纸笺中。
“如何?”昭王发问。
“言简意深,见思宏阔。”她答得极恳切,心悦诚服。
昭王道:“你可知这是何人手笔?”
上官陵心下也好奇,俯眸再看信笺,末尾并无落款名姓,唯留一枚霞红篆印,印内只有四字:绝笔于麟。
“绝笔于麟?”她指尖轻轻掐在印旁,心内暗暗揣摩,“绝笔于麟……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希圣……”刹那福至心灵,她面色一震,脱口道:“是洪天师?”
“正是他。”昭王低叹出声,“洪希圣名满天下,却对功名利禄毫无留恋,匿迹多年,无人知其下落。想不到竟来了我昭国!”他歇缓了一会儿,问上官陵道:“现在你看了这个,又怎么想呢?”
上官陵心思流转,却道:“陛下已有定夺,何须微臣置喙?”
御榻上响起一声沉重的笑。
“事关国家社稷,贤卿不可吝言,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昭王似乎气息不太顺畅,每说一句就要停歇片刻,但即便如此,语气间也仍不失为君多年的威严果断。
“是,陛下。”上官陵轻轻按下心头喜悦,不慌不忙地道:“臣幼学时听闻,天者万物之本,顺天行事,无为而治,逆天行事,劳而无功。如今既有皇天垂象,又有天师献言,臣私以为不可不虑。”
“本王也如此想,”昭王深深一叹,“只是女子为君,自古未有,恐怕朝野非议。”
“既然是顺天应命,朝野就算非议也是有限度的,有识之士自然能懂得陛下的苦心。”上官陵眼波粼粼,语调疾徐有致,“何况,也并非自古未有。北桓就曾有先例。六十多年前,北桓平阴侯设计令桓王唯一的幼子染病夭亡,意欲逼兄长传位于己,桓王心怀怨恨不愿传位,遂强立长女和昌公主为嗣。桓王驾崩时,平阴侯发动禁军逼宫,和昌公主一面安顿亡父后事,一面率领当时刚组建不久的龙门诸卫应对宫变。丞相丰远词带戍京卫赶来勤王时,平阴侯已被生擒。从此群臣慑服。”
“可见天有阴晴,事有权变。只要选人得宜,公主为嗣又有何妨?”
“你说的都对,”昭王模糊地笑了一声,“只是做起来难啊!别的不提,我那两个好儿子第一个不会答应。”
“陛下所虑极是,社稷之事本当慎之又慎。依臣愚见,不如暂且搁置此事徐图后议,先将公主接回。”上官陵清眸微动,语气中添进几分亲切柔和:“抛开立嗣之事不谈,陛下榻前有一个知冷知热,承欢膝下的女儿,又有什么不好呢?”
昭王听到此处,似乎也有些快慰,笑道:“安颐诚孝,若能回来常伴本王身边,自然再好不过。你这次去北桓,可曾见到公主?她可曾受什么委屈?”
“回陛下,公主聪慧过人,虽处境不易,好在不曾受辱于人。只是思念家国亲友,难免憔悴了些。”
昭王重重哼了一声:“本王的掌上明珠,也是他欺辱得的?”
“在家为珍宝,在外如草芥。”上官陵轻叹道,“北桓众人眼里,一个质子公主不过是我昭国曾经战败的明证,自然不吝取笑。”
“早该接她回来了。”昭王开口,浑浊的目光转向她,“只是北桓虎狼之国,不好相与,除了贤卿无人可担当此任。”
上官陵一撩衣摆,恭敬叩首:“为陛下分忧,臣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