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命不该绝,”她说,“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饶是上官陵多闻善思,听着这话也不禁一头雾水:“公主此话何意?”
“你所中的‘醉颜红’,乃是昭王宫中秘药,只有昭国独产的紫荆木配药才能解。若非我当年来北桓时带了些故国之物作为留念,今日就算请来北桓最好的御医,恐怕也是妙手难施。”沈安颐说着,稍稍挽起袖口自顾了一眼,腕上木珠手钏玲珑,纹理纤美,殊为稀异,却因少了两颗珠,显得比正常手钏小了一点。
“我很好奇,”她放下袖沿,依旧掩了珠钏,“你与昭国王室有何过节?又是谁要置你于死地?”
上官陵微微一笑:“能得到王宫秘药,就一定是王室中人么?”
她从不爱迁怒于人。沈明温与她那些旧怨,和沈安颐毫无关系,她又怎肯端出那些事来,让这个救了她一命的少女平添烦恼呢?
沈安颐对她含糊的回复不置可否,只道:“我坦诚相问,还望公子莫要虚与委蛇。”
“在下确实有不能明言之故。”上官陵收了笑,正色道:“但请公主放心,在下一非贼寇,二非罪徒。至于其他私人恩怨,本也不值一听,又何必拿来扰乱公主耳目?”
沈安颐片刻不语。
“是我问得唐突了。”她扶案站起身,转了转头,视线落在上官陵身上,忽地莞尔:“不过有件事,就算唐突,我也不得不提醒一下。”
“什么?”
“公子下船之前,最好先换件衣服。”
上官陵俯首看了看衣裳,血迹虽涸,却仍然醒目,这样走出去,的确是太过“招摇”了。
船在渡口下锚。
上官陵更完衣出得舱来,就见沈安颐正伫立在栈桥上,秋风牵起她披风的一角,如欲飞的雁,又如欲落的叶。暮秋明净的川色里,她半转过柔婉的腰身,回头顾望。栈桥下水流悠悠,她的眼眸也如水,渺渺含愁。
她望见上官陵,便放心似的将头一点,俯颈对身边的采棠说了几句话。采棠亦点点头,远远冲着上官陵一笑,迈开碎步半走半跑地奔了过来。
“上官公子!”
小姑娘脸颊红扑扑,像是热得,双手一举,将一个小布包递到她面前:“公主说你之前被水匪打劫,身上估计没多少盘缠了,派我把这些银子送给你。公主说了,你一定要收,不许不收!”最后一句是自己顺嘴加的,但公主肯定会表示同意,采棠理直气壮地想。
上官陵见她神气可爱,忍不住笑:“公主如此厚恩,上官陵恐难报还……”
采棠才不管她说什么,自顾自地把银子包塞进她怀里:“公主又不指望你报恩。不过你要真想报呀,就去昭国和我们大王说说,什么时候接我们回昭国去,省得整天在这儿看人家鼻子眼睛……哎不说了,你拿好东西,那岸上有马匹,我就不领你过去了。公主还在等我,我先走啦!”灿烂地摆了摆手,扭头钻进了人群。
上官陵低头看看怀中布包,一时沉吟。
“回昭国么……”
码头上人来客往,举目望时,翠盖摇摇,已渐远了。
北桓的王都成洛,本是天子京畿。
桓武王灭齐朝后,爱其城中宫室华美,宏博气象,硬是顶着内群臣外诸侯的议论迁都。之后仿佛是为宣示所有权,特意改动地名,在前面冠上了自家的姓氏,然而百姓们叫惯了洛州的旧称,每至谈兴旺盛处,便罔顾了先王的苦心。
“单说这位谢将军,您可能不知道。但若提起他父亲,洛州城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谁呀?”
“咱大桓第一神将,谢鲲谢老将军!”
“哎哟这可了得!”
“这才叫虎父无犬子啊!”
敲杯击案,满座喧声。
上官陵独自坐在窗边,不动声色地倾听。茶楼酒肆,向来是听消息的好去处,三教九流汇在一处,说什么的都有,能省下不少跑腿的工夫。
说新闻的口若悬河,见众人捧场,越发来劲:“可不是嘛!你说那乌奴,在北边盘踞多少年了都?咱谢将军这回,不但扬名立威,而且利在千秋啊!”
有人艳羡不已:“谢将军原就得太子赏识,这回又立了这大功,可不得封个护国元帅?”
“元帅不元帅的先不说,不过我听说前天庆功宴,连玄晞王子都给他敬酒呢!要是放在以前哪有这面子,还不是这回功劳大……”
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怕不是看他功大,是看着城外那四十万大军怵得慌吧?”
话一出口,客堂里静了一瞬。
坐在旁边的友人有点尴尬,摸摸鼻子出言解围道:“太子快回来了吧?这次赶上双喜临门,说不定冲一冲,大王的病也就好了……”
众人回过气氛,嘻嘻哈哈说笑一阵,各自分散了开去。
上官陵放下竹筷,眉宇微微凝起。北桓近年无犯诸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兵力大多集中在了东北,如今既然解决了边患,对于紧邻的容昭两国来说,压力也就倍增了。
她正自思忖,忽听楼外飘来一段琴声。
琴声粗糙,高则易断,低则易哑,不是好琴。
曲调转承流畅,擅自改作的音节竟恰到好处地掩过了音质本身的粗劣——是好琴师。
如此优秀的琴师,怎会竟连一把像样的琴都没有呢?
她偏头看向窗外,视线稍巡,停驻在街对面一个姑娘身上。那姑娘坐在一间店铺的瓦檐下,膝头上搁着把破琴,衣衫上沾了些灰,却并不褴褛,看起来像在卖艺乞讨,却又与寻常乞儿风格迥异。偶有路过的行人好奇,停下来盯着她打量,她便扬起脸,气昂昂地瞪人一眼。
上官陵看得有趣,招手唤来酒保。
“客官有何吩咐?”
“你把这盘菜拿去……不,你去把对面那个弹琴的姑娘请到这儿来。”
酒保应声去了,没过多久,便将人带上楼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姑娘很看得懂情况,并不须酒保介绍,径直向坐在桌前的上官陵发问。
上官陵言简意赅:“请你吃饭。”擡手向对面一示。
姑娘眼一亮,原本带着些怨气的脸顿时乐开花,也不推辞客气,直接往空位上一坐,拿起桌上放好的新碗箸埋头吃了起来。
果然是饿得狠了。上官陵也不扰她,边看她吃,边摇着扇子喝茶。
“你……你为何要请我吃饭?”姑娘喂饱了肚子,终于想起来询问别人突发善心的因由。头一擡,脸上故意涂抹的煤灰被蹭去了嘴边的部分,露出白生生的一圈,十二分晃眼。
上官陵目不忍视,只好将视线上移,对上她因过度兴奋而闪闪发光的眼睛。
“在下头回听见有人能把《别鹤操》弹得如此饥肠辘辘,内心实为钦佩。区区一顿饭,不成敬意,请姑娘莫要见笑。”
她说得一本正经,那姑娘已笑软在座上,一面用手指她:“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这样乖滑?我……我又不是故意的。要不是黑心店家黑了我的行李,你……你想听还听不着呢哈哈哈……”
一锭纹银搁在了眼前。
“诶不用不用!”姑娘一下坐直了身子,连忙将银子往回递,“那黑心老板跑不远,我很快就能找到他抢回行李,这个真不用,谢谢您呐!”
上官陵不言声,视线落在姑娘的耳垂上。她眼力素来敏锐细致,虽有一桌之隔,仍能清楚地看见那光润的耳珠上插着小段茶梗——这是为防耳洞闭愈起来,以后不便戴耳环。
她在困窘之中,犹不忘了将来的美丽,是个爱俏的姑娘。上官陵在心中暗自评断。
可这爱俏的姑娘现在浑身上下竟无一件饰物,观其眉目,又不见一丝贫苦愁色……上官陵目视着她,缓缓启唇,不无疑虑地重复了一遍她话中的两个字:“很快?”
姑娘的脸霎时成了火烧云。
“我……其实……唉!”姑娘挠头抓耳,眼波乱滚。要收下实在不好意思,可人一穷志便短,强逞英雄也很为难。她唉声叹气了好一阵,突然下定决心,桌子一拍:“也好,我暂且收下,等找回行李再还你银子!”她望着上官陵,绽开一个连煤灰都遮挡不住的明媚笑容:“你叫什么?”
上官陵自然无意让她还钱,但见她问得诚恳,又不好敷衍,只是沉吟不语。
姑娘等得急了,索性先自报家门:“我叫晏飞卿。要是我有事耽搁了或者没找到你还钱,你就去登临阁找我,我必定记得的!”起身一拱手,蹬蹬下了楼去。
上官陵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眼底一片惊愕。她执扇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动作。
“晏飞卿?”
是自己听错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