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陵心知他有话要说,这种事躲也躲不成,便不推避,擡手做了个引让的手势:“殿下请。”
一前一后地出去了。
书架后忙碌的众学士,于四方的木格里用眼角的余光瞄着那个秀逸的背影,暗自在心底里不屑地嗤笑。挂得一副假清高,还不照样做王子王孙的走狗?他们都见过规矩,心知这一场结揽宴,不吃到夜半是回不来的,便施施然丢下手里的东西,坐在旁边吃茶消遣。
谁知不到一个时辰,那位新任上司竟然又折了回来,神色仍是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众人倍感诧异,这路数不对啊!望了望外头亮堂堂的天色,俱是一脸奇异。
这奇异在第二天就变成了冷淡。兰台的气氛更加微妙了,学士大夫们嘴里唤着令史大人,暗地里交换眼色时却仿佛带着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一个王子殿下压在上面,上官陵情知辖治不了他们,也就更不多言,每日里办完自己的事,便喝茶观书,兰台里多的是典藏秘录,倒也不觉苦闷。
“上官大人还真是随遇而安。”
手里的书卷蓦然被抽走,上官陵擡眼,看了看立在桌前眼神不善的沈明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二殿下。”
沈明良转头接过书吏捧来的茶水,啜了一口,瞅着手里的书道:“《北齐实录》,啧啧,这可是孤本呢!”说罢随手往案上一丢,不偏不倚地压在砚台上,调头走了。
上官陵伸手将书捡起,摸了摸被残墨污染了的页角,有些可惜。
前朝的孤本,自然不可有差池。若不幸有了,自然是她司职之过。
如是这般的作弄,很多时候都不需要沈明良亲自动手,一个眼色一点口风,有的是争愿代劳的人。
这种事情当然也没法向昭王通报,一来昭王压根不可能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争斗,二来就算昭王兴起询问,兰台的这些人难道会帮她上官陵指证二王子的不是?
她竟也不愤怒,甚至连生气都谈不上,只觉得可笑。
然而自己置身于这些可笑之人的包围中,岂不更为可悲?
由是,那遥岑远山般俊秀的眉峰间,便偶尔地,泛出一丝不经意的浅迹折痕。
“大人何不辞官?”邓悠这样问过她。
邓悠的品秩很低,在兰台诸大夫里只能排到末座,看她的眼神却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
“容下官说句不敬的话,您这样是没有前途的,品阶再高都没有用。毕竟这世上,不管你位置多高,总有人比你更高。”
上官陵放下书,仔细想了想这话。
大凡不愿同流合污又不能见容于世的人里,头脑聪明一点的,都会选择辞官归隐。可若一个人自幼修文习武,到头来却只能抛掷所学,埋没山林,岂不也是一件憾事?
天下未平,抱负未展,易服入朝,年华正少……都走到了这一步,辞官?
上官陵摇摇头,罕见地笑了一下。
“我岂匏瓜哉?”
邓悠见她执迷不悟,遂发出一声遗憾且鄙夷的叹息,好似看穿了她贪图名利的庐山真面目。
上官陵懒得解释,指尖摩挲着书脊出神。新开的桂花香气透了进来,夹杂着熟橘的甜美气息,她忽然想出去走走。
原本不过是瞬息的闪念,几天后却成了真,她竟真得了个机会出去走走。
昭王差她去北桓,探看敌国现状。
她自己主动请的缨,回头细想想其实有些莽撞。也许真是因为兰台里待得令人不快——讥诮冷眼,明枪暗箭,她虽不放在眼里,但不快终究是不快。
于是西风入袖,带剑而走。马蹄在秋菊的香阵中踏过一路碎金,江湖里仍有她的快意可寻。
隔浦望人家,十里尽桑麻。田间陌上,农夫桑女忙忙碌碌,笑语依稀。不枉昭王休兵数岁,国中竟已稍稍显露出些繁华的影子,着实令人欣慰。
只是……只是,昭王虽不失为明主,但若后继无贤君,这点繁华太平又能维持到几时?
一路策马北上,过了桓昭边境,山川风物逐渐变得肃杀枯索。荒村烟迹冷,曲江水色寒,眼见天色已昏,只得暂住风尘,寻至一处野店投宿。
客房门窗破旧,床板上只铺了一层薄布,连被褥也没有。上官陵也不计较,和衣一躺枕剑而眠。料峭的秋风吹进残破的窗纸,昏弱的灯火一抖即灭,散开青烟一缕,将人送入了沉沉夜梦。
梦里也是匆忙的浮生。
一时金马玉堂,一时家亡人散,一时登台受印,一时挂冠南山……往来历历,变更如走马。俄而忽见茅舍岩扉,松柏苍翠,竹窗下先生音容如故,含笑招她近前,解剑持赠。她喜盈盈伸手欲接,剑却突然变成了刀,当头劈了下来!
她不及细想,转身一让,只听喀啦一阵响,像是木头被砍断的声音。
视野倏而清明。
刀光劈裂夜幕,向着咽喉刺来。
一隙幽蓝逝。
长铗正低鸣。
那是樊青第一次看见殚思剑出鞘。
它一出鞘,便织就了一色粼粼的湖光。
水纹荡过风漪,幽蓝漾着幽情。
幽情掩抑志者思,此思远寄黄唐世。
倾天下的剑光。
于是刹那间,这昏暗破旧的斗室,竟仿佛瞬间铺开,变作了圆象方载、茫茫大块,拥着这一泓波光水色,映出三千玉宇,列宿星辰,看得人怔营。
杀手也在怔营。
呛啷一响,刀光顿然委地,羞惭似的。
屋中渐渐亮起,上官陵一手端着油灯,眉目泠泠,仗剑而立。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