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九兰并不在意,继续弹奏。
杀手排成阵列,迎面将舟船包抄了起来。
嗒的一响,又断了一根。
小舟近在咫尺,杀手腾空而起。
第三弦断。
杀手齐齐挥刀,森白的刀光带着重压,和杀气同时倾轧下来。
君九兰始擡头。
四弦一声,崩然俱断。
寒光破琴而出。
上官陵睁大了眼,她认得出那种光芒。
——是剑。
飞龙一般的剑。
是剑化作了龙,还是龙变成的剑?
江上刃光连闪,铿锵不断,全都被击飞了出去。
船头落下一线红。
“先生!”上官陵和泪带笑,冲着小船奔过去。
“七弦尽,殚思出。”
君九兰低声自语。他凝望着手中剑,神情有些不知何解的微茫。
他们没有回孤竹,却在附近一座小院里住了下来。君九兰不知是受伤还是病重,那天一踏进院门,就吐出一口血来,把上官陵吓了个不轻。她着急地询问,君九兰却只是看着她,微笑不语。
既然先生不愿说,上官陵也就知趣地不再提起,反正最要紧的是让先生把病养好。
药汤汩汩,茶炉生烟。梧桐叶一片片地落,桐子却成熟了,一颗又一颗,高高地吊在枝茎上,小铃铛似的。
虽然并不是在山上,日子却还和山上一样宁静,君九兰含笑告诉她:“这就叫‘心远地自偏’。”
他又问:“你想要客人吗?”
客人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就来了。
不算生人,但也不是熟客——至少对上官陵来说是如此。这个半生不熟的客人一出现,上官陵就没来由地有些不安。
师若颦。
身后还跟着一群人,个个素巾蒙面,腰坠流苏,有一种齐整的好看。
女子清婉婉地站在那里,神情姿态很熟悉,擡眸一笑,秀丽中带着点锋利。
“你怎么来了?”
“你终于来了。”
后一句是君九兰说的。他靠在榻上,手里松松地握着一卷书,对师若颦说:“如你所愿。”
师若颦秀美的眼睛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方才确认般的点头:“你快死了。”
上官陵顿时手脚冰凉,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想上去质问,却被那些蒙面人紧紧押住了。
师若颦走过去,在榻沿坐下,拉过君九兰的手腕探了探脉,说话的语气好似老友叙谈:“你不知道自己不能动武么?我告诉过你的,‘转愁肠’跟着内力走。你要是能忍着不动手,或许还能再熬个三五年。”
“你费了这么多心思,不就是为了诱我动手么?”君九兰淡淡道,“我若不动,岂不令你失望?”
师若颦格格笑起来:“这么说,你还是为我死的了?”她渐渐敛了笑,似有所思地点头:“也是,毒是我给你下的,不管你死的早还是晚,都算是为我而死。”
君九兰默然不语,视线转了转,落在上官陵身上。
“有遗言?”
师若颦挑眉,擡手一挥,蒙面人放开上官陵。女孩一下扑过来,哭着跪倒在榻前。
“先生……”她抽噎着,“我害了您……”
“别这么想。”君九兰低下头,替她擦去泪水,“这与你无关。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会制造其他机会逼我动手。”他微笑地看着她,神色温柔而诚挚,“多谢你伴我这些年。以后你就跟着代师父去吧,他脾气虽坏,心肠却是好的。”
上官陵泪落如雨,就着榻边叩头。
擡起头来,君九兰已闭了眼。
人世渺渺,从此揖别。
师若颦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卸下重负,又像是可惜。目光在逝者身上略停了一会,便调转开来,越过上官陵,落在了后面的书案上。
案上有一口剑,无鞘。
鞘本是琴,如今弦绝琴毁。
“七弦拂尽,而殚思剑出。”师若颦拿起剑,端详了片刻,笑赞:“好一口神兵!”
手腕一转,扔给了身后的随从。然后头也不回,走出屋去。
众人紧随其后,鱼贯而出。
风卷起枯叶,一重又一重,拍打着院门。师若颦忽然停了脚步,转过身来。
女孩泪痕未干,神色冷冷。
“那是先生的剑。”她盯着师若颦说。
师若颦笑起来,缓步至她面前,按着她的肩膀蹲下身来,和蔼地道:“你也跟我回来吧?飞卿可是很想你。”
上官陵微微皱眉。她对晏飞卿印象极其模糊,毕竟只在幼时见过一面,晏飞卿又能怎么思念她?
她自然知道师若颦是在哄她,不知道对方什么想头,或许是为了减少一个潜在的未来仇家。
师若颦以一介女子之身,坐到了长杨大乐正的位置,并且一手组建了登临阁,心思岂能不缜密?
“师乐正擡爱,上官陵不敢当。”
“六年过去,你还是这么乖。”师若颦笑着抚摸她的脸,上官陵挣扎着避开,后退了一步。
“我说真的。”师若颦也不计较,款款站起身,“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与其在江湖上风餐露宿地飘荡,不如跟着我,登临阁里有最好的师父。”
“怎嘛?抢人抢到我头上来了?”
人影一花,上官陵忽然腾空,被人挟在了手上。
“代师父!”上官陵喜道。虽然代师父难伺候,但此刻见到他,只觉得尤为可亲。
代长空埋怨地横了她一眼:“你们躲得够难找。”
师若颦见到代长空,笑意立刻带上了几分恭敬:“代先生说哪里话?我们只是想请您的高徒来做客。”
“我替她拒绝!”代长空直截了当,一指大门:“你们可以滚了——还是,你想先打一架?”
“玉衡双子都留不住您,我又岂是您的对手?”师若颦深深看了他一眼:“告辞。”
师徒俩将君九兰遗体带回了山中安葬。
生时居于此,死后葬于此,先生有知,必也是合意的。满山红叶落,桂子已飘香。日居月诸,归鸿去雁,也都还如从前一样。
上官陵在坟前洒下一杯酒,祭物简单,祭意却庄重。
“以前听九兰说,鬼神飨德不飨物。”代长空拄着剑,点点头:“心意到了就好。”
上官陵拿起地上的剑,站起身来。
代长空问:“这是哪一把?”
上官陵转头向他望了望,代长空嘴角一弯:“我知道了。”
君九兰用另一把剑的鞘收起了殚思,当然,师若颦不知道。
“现在去哪儿?”上官陵问。
“放心,跟着师父,哪儿都能去!”代长空见她神色平静,心里忽有点奇异:“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先哭个三天。”
他原本还在头疼怎么哄孩子,现在倒好了,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仿佛哪里缺了一块似的。
“人死不能复生,哭有什么用?”女孩凝视着墓碑,神色杳暝。
不是不悲痛的。但再悲痛,生活仍要继续。哀毁过甚,也不是先生愿意看见的吧?
代长空拎起酒壶,半是无奈半是好笑:“你这娃娃,懂事得有点过分。”
上官陵无声地走过去,将他手里的酒壶接了过来。
“我都已经长大了。”
“是是,你大,你比我还大!”代长空吃吃发笑,领着孩子走下了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