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未落,忽闻侧厅传来几下响动,汪直循声看去,只见一名二十出头的小宦,手捧托盘,端了一碗热茶上来。
汪直顿时心生警觉,酒也醒了大半,厉声问道:
“你是何人?”
那小宦躬身道:“小的张永,在内官监里当差。”
汪直将张永上下大打量一番,一时摸不准他是友是敌,再瞧桌上的热茶,哪里敢喝?面上不动声色地问:
“我瞧张公公面生,一时想不起,可曾与你有什么恩怨?”
张永摇头道:“公公与小的素无交往,何来恩怨?”
汪直又问道:“不知张公公来此,所为何事?”
张永道:“小的听闻公公无人侍奉,故辞了差使,前来伺候公公,没曾想公公不在,小的便一直在此等候。”
汪直哑然失笑,心道这小宦是个没脑子的,现如今旁人都怕同自己沾上关系,他却上赶着跑来,便没好气地道:
“我落到如今这般田地,怎敢劳你内官监的来伺候?”
张永笑道:“公公以前高高在上,那些赫赫显贵要拜在公公膝下,都得挤破头皮,小的也曾想拜公公为干爹,怎奈既无机缘,也无门路,一直攀附不上。如今公公落下凡尘,倒让小的有机会得偿夙愿了。”
汪直叹了口气:“今非昔比,张公公何必拿我取笑?”
张永正色道:“小的敬仰公公已久,怎敢取笑?在小的心里,我大明朝立国以来,我辈中人,能称英雄者,唯三宝太监与汪公公二人。”
“哼哼!”汪直冷笑道:“我一个跌进泥地里的弃子儿,算什么英雄?”
张永道:“人生起落,乃是常事,多少人默默无闻碌碌无为,一辈子都窝在泥里,有些人就算攀上高枝儿,可一个不小心栽下来,也免不了摔断了气儿。有几个能似公公这般飞上云头,又平安落地,这怎么不算英雄呢?
汪直心头一震,嘴上却道:“只怕你拜错了庙门撞错了钟,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若想出人头地,不如托门路去拜怀恩公公!”
张永摇头道:“怀恩公公虽德高望重,却不识变通,我不愿学。”
汪直又道:“万岁身边的李广公公,他日必成大器,你去拜他也好。”
张永又摇头道:“阿谀谄媚,曲意逢迎,我不屑学。”
汪直凝视张永,问:“那我又有什么好,你能学着什么?”
张永道:“小的想跟公公学的,是谋算人心、叱诧风云的高远智识,人生一世,若能像公公这样权倾天下、呼风唤雨,轰轰烈烈的活一次,小的死也愿意。”
“哈哈哈!”汪直纵声长笑,“想我汪直春风得意时,收的干儿子无数,可惜都是趋炎附势之徒,全不及我今日收下你一个。”
张永大喜,立马上前两步,双膝扑通跪地,朝汪直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干爹在上,请受儿子一拜!”
“起来吧。”
汪直双手将他扶起,两人相视而笑。
瑟瑟秋风吹过,院内杏树哗啦啦作响,一片片黄叶被迫离枝,于风中蝴蝶似的飞舞盘旋,有的落于地面,有的落于窗台,还有一片慢悠悠飘在汪直帽檐上。
“干爹。”张永指指自己头顶,“您这儿,落了东西。”
“哦。”
汪直伸手一摸,枯叶拈在指间,猝不及防忆起那个雪天:
温柔的少女自然而亲昵地为他拂去帽上雪花,同屋的人起哄打趣,她羞涩的眉眼藏着笑意,那是他们最甜蜜的时光。
张永瞧他望着枯叶发怔,试探着问:
“干爹,怎么了?”
汪直回过神儿,淡淡的笑容里藏着一抹酸涩:
“没怎么,还以为是雪呢。”
张永笑道:“叶子落帽檐上,拿下来,它还是叶子,可雪落帽檐上,拂下去,它就化了。”
“是啊。”
汪直微微湿了眼眶,转过身,遥遥望向一望无际的天空:
“雪化了,就握不住了。”
映雪缓缓步至窗台。
笼里的鸟儿似是倦了,有一搭没一搭叫着,纤纤玉手伸出,吧嗒,打开了鸟笼。
叫声顿住,鸟儿愣了一下,才试探着冒出脑袋,接着引亢高鸣,扇动着翅膀飞往浩瀚广阔的蓝天。
映雪静静瞧着它越飞越远越来越小的身影,唇边渐渐漾起释然的笑意。
鸟儿振翅高飞,尽情翺翔在紫禁城上方,掠过重重屋檐,穿过道道宫门,不经意间,瞥到散落各处的人与事:
钦安殿,梅林,一只竹蜻蜓被一条五彩绳牢牢绑在树梢,享受着殿内香火。
宫后苑,清望阁,檀香袅袅之中,太皇太后周氏与吴废后并肩同坐,共赏窗外的西山红叶。
清宁宫主殿,王太后百无聊赖地斜倚在暖榻上,双目神采尽失,在她手边,放着一只瓦罐,里边蛐蛐死了一只,另一只则变得蔫儿了吧唧,宛如行尸走肉。
东偏殿,朱祐杬即将去往封地,向邵宸妃端正行礼,母子二人抹着眼泪不舍作别。
西偏殿,柏贤妃细细擦拭儿子牌位,供上最新鲜的瓜果。
尚仪局,沈琼莲面容和煦,向新进宫的女童训话。
西苑宫道,掌司宦官跟宫女们吹嘘着自己与皇后相熟,眉眼之间尽是骄傲得意之色。
最后,鸟儿落在西天禅林。
石浮屠旁,一株柳树苗种下,一圈水浇下,水瓢扔回木桶里,梦龄抽帕擦擦手,望着小小的柳树苗,叹道:
“贵妃爱子,只愿这份母子之情能留住她的念想,九泉之下,不要堕落为魔,弃恶从善,转世投胎,好好做人吧。”
身侧的弘治帝轻轻嗯了一声,牵起她的手,一道走出禅林。
山抹微云,层林尽染,铺了一地的萧萧桐叶,踩在上面嘎吱嘎吱作响。
不知不觉间,两人携手步入那座竹竿搭成的棚架,梦龄微笑:
“想当初我刚入宫时,闹着要回家,便是从这里逃跑的,也不知怎么,跑着跑着,就跑到了安乐堂外,偶遇墙里头的你。”
“是上苍指引你来的。”
弘治帝执起她的手背,温柔地亲了下,深情的瞳孔光华流转,荡着暖暖的笑意:
“你是它送给我的礼物。”
梦龄弯起唇角,与他目光碰在一处,恰似当年隔着墙洞凝望彼此,时光奇妙的重叠在一处,惹得她感慨万千:
“岁月如梭啊。”
“万幸人儿依旧。”
他含笑接话,牵着她的手步出棚架。
前方红墙上笼影的钻入眼帘,根根竹子犹如一条条看不见的规矩横在那里,梦龄不由得黯下目光:
“三年孝期也会转瞬即过,到时你就该纳妃了。”
他握紧她的手:“不纳,我只要你一个。”
梦龄笑笑:“有你这份心便够了。”
弘治帝蹙额:“我可不是只嘴上说说哄你开心的。”
梦龄垂眸:“我知道,你此刻是真心的。”
后边的话她没有说。
先帝也曾真心承诺过万贞儿,结果呢?
信得越真,失望越深。
见好就收罢!
“罢了,与其矫情哀叹,不如尽情享受二人时光,与你多些美好的回忆。”
梦龄说着,也执起他的手背,轻轻印上一个吻,冲他绽出一个甜甜的笑。
弘治帝却绷着脸,噌地抽走自己的手,直接擡掌立誓:
“神明在上,我朱祐樘不纳妃嫔,不纳宫女,此生只娶张梦龄一人。海枯石烂,矢志不渝,若违此誓,教我不得好死,挫骨扬灰,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梦龄张大了嘴巴,震惊在当场,直到他讲完,才反应过来,赶紧拽下他手掌,急声道:
“好好的,你发什么誓,快呸出来,跟神明说闹着玩的,不能作数!”
他挑眉轻笑:“不这样,你如何会信?”
雾气渐渐蒙上眸底,化作泪珠缓缓溢出眼眶,她捧住他的脸:
“何苦呢?”
他侧过脸颊,贴住她的掌心,轻轻摩挲:
“你是上苍送我的礼物,我自然要好好珍惜。”
“你会被骂的。”她哭出声。
“你更少不了。”他笑,“你怕吗?”
她摇摇头:“有你,不怕。”
“我也是。”
他红了眼,拥她入怀,温热的唇贴上她的眉心:
“梦龄,路是人走出来的,让我们成为历史的例外吧。”
“嗯。”
她含笑点头,泪水簌簌而落。
他温柔的吻从她的眉心一路向下,顺着挺直的鼻梁滑至丰润柔嫩的樱唇,辗转交错。
纤手抚上他的后颈,她微微仰起脸,迎向他的唇舌,闭上眼睛,与他缠绵缱绻在一处。
甜蜜拥吻的身影映于红墙,恰好叠在笼影边上,将合未合,两人亲密相抵的脑袋探出,飞翔的鸟儿掠过,远远望着,好似笼子破开了一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