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
梦龄泪如泉涌,洪水一般肆虐着脸庞,又紧紧地抱了他一会儿,闭了下眼睛,也用尽所有力气,讲出最后的告别:
“殿下,珍重。”
言罢,她自他怀中抽离,迎着流光溢彩的灯火,满面泪光,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孤立无援,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银河似的花灯开始一盏盏黯淡下去,宦官们一边灭掉里面的烛火,一边低声叹息:
“唉,真不巧,今年赶上贵妃去世,万岁一伤心,灯会给停了,咱们白忙活了这么久。”
“幸好咱们一早试过灯,算是提前饱了眼福。”
“行啦,别碎嘴了,这么大的事儿,没迁怒咱们就算不错了,麻利干活儿,把灯全给我灭掉,免得万岁不悦!”
“是~”
火树银花,星桥铁锁,绚丽多姿的花灯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直到最后一点星火消失,空旷的西苑黑暗一片。
太子整个人,整颗心,亦被吞噬。
解除婚约的过程很顺利。
太子出面,再加上梦龄立有功劳,皇帝、太后皆未强留,赏赐了一车珠宝,随她衣锦还乡。
离宫的那天,梦龄在东华门等了很久,也未等到太子的身影,前来相送的周辰安温声解释:
“他躲在清宁宫里不敢出来,怕一见了你,忍不住反悔。”
“嗯。”
梦龄收回目光,蹙着一双黛眉问:
“师父,徒儿做的对吗?”
周辰安微微一笑:“缘分天注定,可遇不可求,随心而为,方得自在。”
“嗯。”
梦龄展颜,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徒儿告辞,师父保重。”
“一路顺风。”
在周辰安的目送中,梦龄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像许多年前那样,在滚滚车轮声里,从一个地方驶往另一个地方。
荣归故里,代价却是牺牲和太子的大好姻缘,张峦夫妇虽然惋惜不已,但见女儿一意孤行,极其排斥讲到此节,也不敢多劝,只是心里却总暗暗嘀咕:
一来,太子仍命手下官员照拂张家,似对女儿仍存情义。
二来,梦龄声名远播,来登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本地的名门望族,可若应下人家呢,便彻底断了皇亲之路,若是不应呢,过了这村,也不知还有没有这店。
夫妇二人拿不定主意,便把阿莲寻了来,继续给梦龄当贴身侍女,每日里好声好气哄着,好吃好喝伺候着,旁敲侧击打探她的心思。
积雪无声融化,汇成涓涓细流,温柔地润泽大地,嫩绿的小草探出身子,娇嫩的花骨朵昂起脑袋,新一轮生命悄然绽放。
梦龄闲来无事,和阿莲一起采了许多花枝,一道坐在廊架下,编起了小花篮。
娇艳欲滴的花朵芬芳四溢,梦龄率先编好一个,提起花篮的把手,眉眼弯弯:
“放在窗台上,春风一吹,满屋花香。”
阿莲瞧瞧自己手中的半成品,由衷赞道:
“小姐,你的手真巧。”
梦龄笑笑:“毕竟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嘛。”
阿莲一听,顺势问道:“小姐,宫里是不是有很多好东西?”
“当然啊。”梦龄点头,“那是全天下最金贵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珍品。”
阿莲忙搬着小板凳往她身边挪了挪,笑嘻嘻道:
“那你跟阿莲讲讲,让阿莲涨涨见识呗。”
梦龄嗔她一眼,搁下花篮,捧起下巴回忆起来:
“宫里有最精致的瓷器,最华美的饰品,最漂亮的烟花,最壮观的灯会......”
“哇~”阿莲心驰神往,“小姐,在你心里,哪个是最好的?”
“它们都很好,但在我心里,却都不是最好,最好的——”
梦龄话音一顿,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出那个漫天烟花下,含笑的少年。
“最好的是什么?”阿莲追问。
梦龄回过神儿,微微低下头:
“再好也是昙花一现,不提也罢。”
“哦。”阿莲想了想,又试探地问:“小姐,听府中的人说,太子殿下待你可好了,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疼,你当真不再回宫里了?”
“不回了。”梦龄坚定摇头,“我醋性大,看不得自己夫君宠幸其他女人,他又是储君,身上担着大明江山,必得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后宫的女人怎会少得了?留在那里,岂不是给自己找堵吗?”
阿莲想不到自家小姐顶着一张端庄大气的脸,竟说出这般任性之语,到了唇边的话咽了回去,换了一套温和的说辞:
“小姐,其实哪儿都一样,甭管是皇宫,还是民间,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就拿阿莲的前东家来说,他家的几个少爷,别说妾了,单是通房丫头就一堆,更有甚者,留恋烟花之地不着家。男人嘛,好色是本性,你不让他们纳妾,他们也会偷吃,何苦给自己找不痛快呢?不如想开点,主动帮他们纳,挑个听自己话的,还能留个好名声不是?”
梦龄静静望着她,心底只觉悲哀。
童年的小伙伴,已化作牢笼一角,成为男人的帮手而不自知。
可她知道,这不是阿莲的过错。正如万贞儿所言,一个小小女子,如何抵抗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规矩?阿莲不过是被驯化的千万个女人之一罢了。
三言两语是说服不了的,梦龄既不愿附和,亦不忍苛责,只微微冷笑了下:
“哼,好色是他们本性,独占也是我本性。我管他是谁,只要来求亲,就给我指天发誓,只能娶我一个,永不纳妾,敢有偷吃,天诛地灭!他们受得了就成,受不了拉倒,大不了我抱着宫里的赏赐,当一辈子的老姑娘,也好过委曲求全,在他们那里受气!”
阿莲见她态度坚决,便不再多言,私下里把这话学给了张峦夫妇。
张峦夫妇一听,自家富贵都是女儿带来的,哪有不依她的道理?一五一十的把梦龄的要求复述给那些提亲的人家。
永不纳妾已教人为难,敢有偷吃,还得天诛地灭,这还得了?
此事传将出去,顿时将人全部吓退,再无大户上门求娶。偌大的张府,一下变得空荡荡,偶有人家来提亲,也不过是些破落小户,打着赘婿的主意,牺牲自身色欲,换取一生富贵。
张峦自是瞧不上,可除了这种,也没别的,想来想去,还是把选择权交到女儿手中,由她来定。
每逢有人登门,便差仆人引着对方经过她的阁楼,给她遥遥望一眼,相中了就摆出花篮,相不中就回身进屋。
日复一日,人来人去,花篮却始终没有摆上。
张峦叹息摇头,无可奈何。
春暖花开,阳光明媚。
张府又迎来一位求亲的年轻男子,他专从外地赶回,换上最整洁体面的衣袍,不吝钱财,买了上好的衣服头面、羹果茶饼、布绢绸棉,特意雇了人,一担一担挑进门来。
张峦眼睛一亮,精神振奋:
“呦,终于来个像样的。”
比起大方郑重的做派,最像样的,还是他那一表人才。
张峦甚感满意,赶紧派人带他经往阁楼。
梦龄似往常那般凭栏而立,轻摇团扇,漫不经心地瞥来,却在看清他脸的那一刻,怔在当地。
孙伯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