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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驭万(三)(2 / 2)

梦龄擡手指向廊柱下的巢xue:“万岁您看,这儿还有只小燕,可是当年我们全家搬走,无一人留在老宅,哪里来的小燕?师父就不一样了,他远离京城,亦是离巢,但紫禁城这座巢xue里,却留有他的亲人。由此可见,这幅画不是为家父作的,而是为您。”

朱见深眸子点亮:“巢中小燕,是、是朕?”

“不错。”梦龄点头,又指向树上的老燕:“这只老燕是师父,他遥遥相望,并非不想回来找您,奈何隔着风雨,无法与您相见。”

万贞儿、张元吉目光一碰,心思暗转。

朱见深疑惑不已:“他、他是堂堂国舅,何来风雨?”

万贞儿附和:“是啊,国舅地位尊崇,所经之处,大家敬还来不及呢,哪有人敢拦?”

张元吉接话:“师叔厌倦红尘,一心避世,阻隔在中间的风雨不见得是人,许是他那颗避世的心,不容许他再踏回紫禁城这繁华之地。”

“不。”梦龄语气笃定,“风雨不是他的心所起,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朱见深忙问:“何人?”

“万岁您再看,这鱼的尾柄像只小扇子,明显是鲫鱼的品种,鲫鱼卷成圆,荡起水浪——”

白皙的指尖指着河中那尾鲫鱼,梦龄冷冷瞟向张元吉,意有所指:

“圆鲫圆鲫,是谁在搅弄风浪呢?”

帝王呼吸一滞,赶紧睁大了眼睛去瞧,确认过后,两记眼刀攸地射向张元吉。

张元吉脸色骤变,一颗心登时慢了半拍。

万贞儿微微冷笑:“单凭一条鱼就硬说是天师所为,也太牵强了些!”

“娘娘莫急,师父给的暗示可不只这一处,还有呢!”

梦龄不紧不慢,玉指轻轻点向画中密密麻麻的雨线:

“万岁您再细看,平日里的雨,或断落成珠,或连成直线,形状大小,都比较匀称。但这上面的雨线不是,看似成线,却个个头粗尾细,均匀不一,倒不像是线,更像是——”

“像什么?”朱见深追问。

梦龄又冷冷瞟向万贞儿,缓缓吐出一个字:

“针。”

昨晚,那枚锋利银针拈在李尚食指尖,闪着泠泠寒光,往她的眉心逼近。

正是这个契机,她看清了由头到尾越来越细的针身,刹那间悟通了此节。

“万千根银针挡在中间,又是谁掀起的风雨呢?”

闻言,朱见深头皮炸裂,脸色涨红,浑身绷得僵直,鼓了好一会儿勇气,才缓缓回首,凝目注视:

“贞儿姐姐。”

万贞儿脸上第一次现出几分慌乱,不敢迎视他的目光,反转头呵斥梦龄:

“一派胡言!世上画师各有技法,谁规定雨线就必须匀称了?说不好是国舅手腕酸痛,没掌握好力道,才会是这模样,你怎敢往我身上攀扯,其心可诛!”

梦龄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梦龄有没有胡言,万岁只要撤了梁芳的职,对张元吉有所惩罚,再昭告天下,师父得晓风声,心下没有顾忌,自会赶路进京,早日与您相见,届时真相如何,一问便知!”

万贞儿登时面无血色。

朱见深看在眼里,心底蓦地一空,须臾,他擡起脚,缓缓步至她面前,微微俯下首,定定凝望着她的脸:

“贞儿姐姐,你意下如何?”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万贞儿晓得自己再无反击之力,戏也不做了,徐徐擡起双眸,唇角泛起一抹嘲弄的笑:

“万岁心中既已有了决断,何须问妾?”

到底是相伴多年,彼此太过了解,朱见深瞬间意会,一颗心狠狠被撕裂,痛苦万分,腾地伸出手来,箍住她的肩膀,一双眼睛通红通红,颤声质问:

“这些年来,你、你讨厌的人,我替你出气,你举荐的人,我重用之。你、你怕被分宠,残害那些个妃嫔宫女,差、差点令我绝后,我也由着你。你、你图谋储君之位,几次三番对太子下手,被告到御前,我、我都暗中护着你。贞儿姐姐,我做这许多,不、不过是想换你陪我演一辈子沂王府的贞儿姐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连舅舅也容不下?非、非要毁掉这一切呢?”

说到最后,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他心如刀绞,却仍执拗地等着她的答案。

万贞儿望着他的眼睛,也湿了双眸,凄然一笑:

“太阳一升起,还有月亮待的地儿吗?”

朱见深瞳孔一缩,双手不自觉地滑下她肩膀,整个人好似被抽空,幽幽后退两步,继而背过身,面向无人角落,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表情。

少顷,他平复好心情,又回过身,恢复为那个至尊无上的帝王模样,沉声宣道:

“传朕的旨,撤、撤去梁芳御马监掌印之职,打入大牢,张、张元吉私设刑狱,先禁足钦安殿,着刑部查之。”

张元吉心如死灰,梁芳身子瘫软。

“是!”

范千户、李千户大声响应,迫不及待地率着几名锦衣卫来押人。

张元吉自恃天师身份,锦衣卫的手掌才搭上肩头,便袖袍一甩,大步转身:

“贫道自己会走!”

梁芳却没这么淡然,被拖走的路上哀嚎不止:

“万岁!万岁!”

梦龄来不及高兴,急忙指向跪在石浮屠前的太子:

“万岁,殿下清白得证,请您收回废储旨意!”

朱见深的目光落在那个跪了一夜的儿子身上,太子亦在此时擡眸,望向自己的父亲。

父子二人隔着高低交错的樱树林,无声对视。

皇帝未曾开口,邵宸妃倒先拽着朱祐杬扑通跪下,打左袖里掏出一封信,朗声道:

“万岁,妾也有信呈上。”

这一举动太过突然,何止是梦龄、太子,就连万贞儿也出乎意料。

朱见深微微一怔,接过她双手呈上的信件,打开一看,奇道:

“杬儿写给朕的信?”

“正是,杬儿深知万岁厚爱,太子若被废,被推上储君之位的,十有八九会是他。他不愿伤害兄弟情谊,故而写信以表心智,此生无心皇位,只愿当个闲散王爷,求万岁成全。”

邵宸妃面容恳切,说完,碰碰一旁朱祐杬的手臂:

“杬儿,你和爹爹说。”

朱祐杬打起精神,仰着小脸一本正经道:

“杬儿只想当爹爹的好儿子,哥哥的好弟弟,望爹爹成全。”

梦龄投来感激的眼神,太子心里亦是暖烘烘一片。

“好孩子。”

朱见深眼眶湿润,摸摸朱祐杬的小脑袋,纠结片刻,复又望向另一个儿子:

“太、太子暂时禁足清宁宫,等国舅回来,问明真相,再、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