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名侍卫依次扫过公文,瞟向他身后的工匠,其中一名皱眉问道:
“前段时间不是刚进了一批制灯的工匠么,怎么又要进?”
“这不是今年的灯会办得比往年都要大么,单是原来那批工匠不够用,才又招了几个来。”
小宦一面说着,一面打袖里掏出两锭银子塞到他们各自手中,满脸带笑:
“咱们底下的都不容易,两位大哥当值辛苦,一点心意,权当给两位拜个晚年,下了值,买点酒喝,好暖暖肚。”
两名守卫掂了掂银子,对视一眼,当即换了副笑脸:
“公公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
小宦点头哈腰,领着身后的人便要跨进门槛,其中一名侍卫却忽地伸手拦住:
“等等!”
张留涣脑子里的弦猛地绷起。
小宦亦是神情一紧,面上却仍朝守卫堆着笑: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漏查的?”
守卫笑了一下:“查不查么,倒不是最要紧的,有一件事,想看你能不能帮个忙。”
听他言外之意,这忙不帮,今日便不给放过去了。
“咱这人微言轻的,能力实在有限,大哥你可别为难咱啊。”
小宦陪着笑,又掏出几粒碎银准备塞去,另一名守卫却摆摆手:
“放心,不是什么难事,修点东西而已。”
“修东西?”小宦一怔。
先前那名侍卫往左侧门柱一指:“今儿个梁公公朝我们哥俩儿撒气,打碎了上边的雕花。往上报吧,不说缘由,我们哥俩儿得挨罚,说了缘由,难免又惹到梁公公,刚好你这手底下也是工匠,给捎带脚修一修呗。”
小宦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笑道:
“这样吧,拢共三个人,给你留一个在这儿修,另两个呢,先随我回去报备。”
“一个不够。”守卫又指指右侧门柱,“这边也给弄碎了。”
“那给你们留两个,兄弟这边要交差,总得带个人过去意思意思啊,不然误了时辰,就该挨罚了。”
“好好。”
说定之后,两名守卫总算闪身让开了道。
“你们两个留下。”
小宦回身指指前三名工匠,又冲张留涣招招手:
“你随我回去。”
“是。”
前头两个工匠提着桶到了门柱旁,张留涣则跟着小宦跨过门槛,迈进了西苑。
直到走远了,门口的人再也瞧不见,那颗提着的心才算落下来。
冬日的西苑向来没什么人,格外空旷,月色朦胧,四下寂静一片,更显冷清,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
走在前头的小宦长长舒了口气,微微伸个懒腰:
“进了西苑,我这差事就算办成啦。”
张留涣攥紧了胸口,轻轻扬起唇角。
寒风拂过梢头,雪块纷纷而落,落得张留涣满脑袋都是雪,他低头去拂,一垂眼,却瞥见一群黑影从四面八方围来!
“不好!”
话刚喊出口,后脑勺砰地挨了一闷棍,登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阖上眼睛之前,他看到小宦随后倒下,几双黑靴将他死死围住,再也看不到半点光。
哗——
一盆冷水泼在张留涣脸上。
迷迷糊糊睁开眼,除了冷,更觉疼,脑壳疼,身上疼,手脚疼,低头瞧去,整个人被牢牢绑在椅子上,丝毫动弹不得,腕间、胸口皆被勒出红印。
“张留涣。”
对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拂尘抽脸的响声。
脸颊火辣辣的疼,他怒目瞪去:
“张元吉。”
啪!又一记拂尘抽来,张元吉的笑容里藏着锋利的寒意:
“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你也一样。”
话音方落,门扇推开,一身黑色斗篷的万贞儿在两名宦官的陪伴下走进,张元吉忙朝她作揖:
“多亏娘娘计高一筹,才抓住了这小子。”
万贞儿摘掉兜帽,露出不怒自威的脸,悠悠道:
“太子想送人进宫,走的必然是司礼监的门路,查一查宫里最近哪些差事归司礼监管,又有哪些地方需要进人,往那儿堵着,想法一筛,谁跟着进来,十有八九便是谁了。”
“娘娘高明!”
张元吉由衷夸赞,一名宦官搬来张圈椅,万贞儿优雅落座,轻蔑地瞟向张留涣:
“周辰安留的后手,就是你啊。”
张留涣瞪着眼不说话。
啪!拂尘又狠狠抽来,张元吉轻飘飘地问:
“你敢进京,定是他给你留了什么,让你呈到御前,对不对?”
张留涣仍不说话。
“龙虎山的刑狱里都有什么刑具,你也知道的,难不成也想挨个试一试?”
“哼,你休想从我嘴里问出一个字!”
张留涣一双眼睛通红,倔强地昂起下巴:
“大不了就是一死,黄泉之下,我做鬼也要来缠你!”
张元吉怒极,陡然变了脸色,目中凶光闪烁,手中拂尘往桌上一抛,拾起地上的桶把,当成一根木棍使,砰砰朝他脑袋砸去。
随着一声声闷哼,一道道鲜血自额间溢出,肆虐着张留涣的脸庞,说不出的凄惨可怖。
但张元吉并没有停手的意思,反而越见血越兴奋,那残暴嗜杀的模样,与平日里儒雅翩翩的得道高人判若两人,饶是立在万贞儿身后的两名宦官,历来见惯了主子发怒,也觉张元吉这前后反差着实令人胆寒。
倒是万贞儿淡定如初,抽出丝绢轻轻擦去溅在裙面上的血迹,慢声提醒:
“再打人就死了。”
张元吉这才住了手,啪地扔掉桶把,又恢复为那风轻云淡的模样,擡手擦掉溅在下巴的血迹,淡淡俯视张留涣:
“天的惩罚。”
带血的桶把落地,吸去万贞儿的目光,在它旁边,躺着劈成几块的桶板,还有散落一地的彩纸剪刀等物,显是里里外外全翻过一遍。
张元吉瞥见她的视线,声音颇为气馁:
“他身上也里里外外搜过了,什么都没有,就连打晕他的那片地方,也都去细细找了,仍是没有发现。”
万贞儿优雅起身,步至张留涣面前,微微俯下身,拈绢为他擦去脸上血迹,柔声道:
“疼吧,何苦呢?你仔细想想,甭管东西找不找得着,只要你人死了,就送不到圣上跟前儿去。不如老实交代,我还可做主饶你一命,咱们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何乐不为呢?”
张留涣忍着疼痛打起精神,狠狠偏开脸,甩开她的丝绢,不愿与她沾上半分。
拈绢的手一僵,万贞儿缓缓直回身子,也不动怒,慢悠悠地收回丝绢,唇边噙起一抹笑:
“不错,我就喜欢你这样的,骨头够硬,狗啃起来才香。”
“哼。”张留涣不屑,“你当我这就怕了你?死无葬身之地又如何?便是挫骨扬灰,我也不悔!”
“好好好!”
万贞儿轻轻鼓掌,唇边笑意不减:
“有骨气呀,说什么也得成全你不是?不过嘛,教你一个人沦为孤魂野鬼,我这么欣赏你,怎么舍得呢?干脆把你双亲的坟刨了,不,不够,凡是与你有干系的都得刨,一并挫骨扬灰,漫天遍野的,大家的魂儿一块飘荡,你就不孤单了。”
“万贞儿!”
张留涣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地去挣身上的绳索:
“你丧心病狂至此,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我可太期待了!”
万贞儿笑得愈发欢快,漫着寒意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张留涣颈间,因为动作幅度过大,绳索勒开他的外袍,露出最里边的中衣。
那中衣虽是白色,领口却泛黄,看起来甚是破旧。
万贞儿微微歪过脑袋,去问张元吉:
“他平日里过得很穷吗?”
张元吉蹙额:“龙虎山的弟子哪有穷的?”
万贞儿侧回脸庞,伸手拨开张留涣的外袍,揪出里面中衣,笑道:
“都洗得发黄了,你还贴身穿着,看起来,你很喜欢这件里衣啊。”
张留涣脸色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