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之仪(二)
红通通的火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龙尾一路蔓延至龙头,看得人心惊胆战,龙身下的舞狮人亦被牵连,一个个紧急扔下杆子,纵身一跳,在地面上滚来滚去,快速磨灭身上的火焰。
大龙闪躲及时,只有头部被小龙火苗殃及,幸得很快扑灭,无甚大碍。
群狮避得远远的,内侍们赶紧去四周找水,喝茶的茶壶、浇花的水壶、洒扫的水桶,全都拎了过来,可那火烧得太快,水哗啦啦打四周泼下,火虽灭了,龙身已烧了大半,仅剩一只残缺的龙头,萎靡歪地,与先前的威风凛凛大相径庭。
楼上一片哗然,众妃瞠目结舌,无人敢言。
梦龄担忧地望向太子,他捏紧拳头,凌厉的眼神射向万贞儿。
万贞儿紧蹙着眉,似也担忧无比,拍着胸脯唏嘘:
“万幸万幸,没有连累到大龙,若大龙也着了火,妾这一年都无法安睡了,得日日去庙里为万岁祈福祝祷才行。”
说罢,一脸后怕地瞧向朱见深。
朱见深绷着脸不说话,他老娘周太后怒目瞪来:
“你什么意思?暗指我孙儿不祥是不是?”
万贞儿低眉垂眼:“妾太过担心万岁,一时情急言语不妥,还请您老人家莫往心里去。”
没有否认,便是承认。
偏偏姿态如此之低,说得朱见深心中芥蒂愈深,更让周太后没法撒火,气极的她转向楼下,擡手指向欲要清理现场的众内侍,一声怒喝:
“谁都不许动!”
众内侍连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周太后又唤:“灵香!”
姚灵香忙应:“奴婢在!”
“去!找找上面的磷粉!”
“是!”
姚灵香三步并作两步,率了两名手下哒哒跑下楼,快步来至广场,俯身察看烧毁的残骸。
趁这功夫,周太后与朱见深交谈起来:
“我儿,你记不记得,你爹在位时,有一年,也是在西苑,娘乘的轿子忽然着了火,事后彻查,原来是娘的近身宫女被人收买,偷偷在轿子上洒了磷粉。”
“记得,磷、磷粉一见阳光就着,当年孩儿与舅、舅舅赶到时,轿顶都烧没了。”
“哼,这回有人如法炮制,想给太子泼脏水,怎逃得过老身的火眼金睛?”
周太后满脸气愤,朱见深轻轻点了下头,面色缓和之外,不自觉地瞅了眼万贞儿。
万贞儿倒神色自若,太子看在眼里,拳头捏得愈紧。
梦龄一颗心扑腾扑腾直跳,望着下方默默祈祷。
只见姚灵香和两名手下仔细找了一会儿,最后无奈地对视一眼,姚灵香沮丧地面向楼上的周太后,高声道:
“回太后,没有磷粉。”
周太后脸色一变:“你可找仔细了?”
姚灵香叹了口气:“磷粉燃烧后,会残留点黄色的杂质,但奴婢来来回回里里外外找了好些遍,莫说杂质了,连它的气味都闻不见。”
周太后难以置信:“怎、怎么会?”
太子倒是不意外,万贞儿明显有备而来,小辫自然藏得严严实实,怎会让他们查到?
只见万贞儿双手扶着朱祐杬肩膀,慢声解释:
“磷粉燃烧时会产生大量的白烟,但方才金龙起火时,烟雾如常,可见非是磷粉之故。”
“那是何故呢?”
朱见深百思不得其解,脸色又渐渐沉了下去。
她不答,只擡头看了眼天空,其意不言自明。
“管它什么缘故!”周太后厉声接茬,“定是有人借机生事,想谋害太子!把这些人都抓起来,还有钟鼓司的掌印太监,挨个审问!”
有奶奶撑腰,不等父亲表态,太子立即出面发声:
“陈准!”
“奴婢在!”
东厂总管陈准越众而出,躬身行礼。
“此事交给你,务必审清楚了!”
“是!”
陈准召来一队锦衣卫,带走在场所有内侍、狮头、龙头等涉及物品。
突如其来的变故为接下来的晚宴蒙上一层阴影,太子坐在那里魂不守舍,满脑子装的都是陈准审讯之事,就连全场举杯祝寿时,也笑得心不在焉,杯中酒水差点洒将出来。
各宫娘娘亦各怀心思,王皇后不住地指尖敲桌,眉目间透着烦躁,坐在末尾的低等妃嫔小声议论:
“怎么瞧着皇后娘娘比太子殿下还着急?”
“能不急吗?太子若被废,换上的必然是四殿下,你想想,四殿下由贵妃一手抚养,他若登基,两宫太后并列,还有宸妃这个亲娘在,哪还有皇后的位置?”
“怪道皇后人前总是维护太子,也是为了自己啊。”
“当然,皇后从来都是独善其身,贵妃收养四殿下之前,你可曾见她为谁出过头?”
“唉,虽说她为人冷漠了些,但比起贵妃,我还是更愿在她手底下过日子,上天保佑,让太子过了这关吧。”
“谁不是呢?可不祥之兆,犯了万岁爷的忌讳,也不知要怎样才能迈过去。”
梦龄听在耳中,瞅瞅上方消沉的太子,心下一横,鼓足勇气站起了身,当着众人的面,朗声喊道:
“殿下。”
太子呼吸稍稍一滞,大脑空了一瞬。
一时间殿内之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到她身上,但青涩的少女不惧,勇敢地举起酒杯,露出落落大方的笑容:
“书中记载,涅槃重生,必要经历烈火灼烧,方可褪去杂质,展焕绚烂新姿。今日金龙自燃,恰逢您十六岁生辰,蜕变成年,想来是上天昭示,您也在历经烈火炙烤,涅槃重生。梦龄敬您一杯,愿您往后的日子红红火火祥瑞照耀。”
言毕,以袖遮面,送酒入唇,一饮而尽。
她历来怕事,往常在人前与他多说句话都不敢,此时此地,竟不顾旁人目光,与他侃侃而谈,做出如此大胆之事。
太子眼眶湿润,二话不说端起桌上酒杯一口饮下,含泪微笑:
“好,好,我会的。”
王皇后眼睛点亮,赶紧举杯附和:
“是啊,涅槃重生,天大的好事,吾也敬太子一杯,愿你红红火火,祥瑞照耀。”
余下妃嫔纷纷响应,一齐举杯:
“愿太子红红火火,祥瑞照耀。”
梦龄欣慰坐下,太子又倒了杯酒,与大家同饮:
“多谢各位娘娘。”
殿内的颓丧之气一消而散,众人神情皆轻快不少,周太后脸上也见了笑,向朱见深道:
“是了,那年你住在万安宫,忽然着起大火,一开始都在传你不祥,幸好你舅爷来了,发现烧出了个太平有象,那场火才由凶变吉,成了祥瑞之兆。先帝也因此对你看重不少,可见起火也不全是坏事,对不对?”
朱见深唇角微扬:“娘说的对极了。”
太子暗暗松了口气,悄眼去瞅万贞儿,她置若罔闻,只低着头逗怀里的朱祐杬,瞧不见脸色。
心里正猜测时,梁芳慌慌张张走进,似是一个不注意,胳膊肘碰翻了花几上的玉瓶。
啪——玉瓶摔碎的声音在大殿里清晰异常,瞬间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梁芳忙跪下双膝:“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周太后开口便骂:“不长眼的东西!这么大的清虚殿,都能走错路!”
万贞儿出面打圆场:“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嘛。”
周太后翻了个白眼,就此作罢。
朱见深按按手:“起来吧。”
梁芳却不起,咚一声脑袋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