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测之渊(三)
默写完毕,范千户来向太子禀报:
“殿下,熊保醒了,但他却开始装疯卖傻,不管动用何种刑具,他只一味的扮疯子,什么话都不肯往外倒。”
“哈。”太子气极反笑,“他竟来这一出。”
范千户愤然:“这厮委实狡猾!”
太子面色一沉:“看好他,防严喽,莫让人取了他的性命。”
范千户一凛:“是!”
此地不宜久留,次日便收拾回京。
临行之时,太子特意率人来了趟城南,那些牺牲之人葬在此处,围成一个墓园,他带头上香烧钱,敬酒祭拜。
最后,独个来到平安的墓前,亲自埋下那块送他的玉佩,方才起身离去。
下了山,车队有序等候,上马前,梦龄特意叮嘱父亲:
“爹,娘便是年老色衰,也是与您一路同甘共苦走来的,有了小妾,您可不能薄待她。”
“哎哟喂。”张峦拍了下手,“我的闺女,你娘是爹爹心尖上的人,莫说一个小妾,便是十个、百个也比不过,怎可能薄待她呢?”
梦龄微微一笑,放下心来。
太子撩袍上了马车,落座之时,习惯性地唤:
“平安,待会儿——”
话至一半,陡然顿住,撩开的车帘外头,哪还有那个熟悉的背影?
眼底不知不觉溢出水雾,哽咽无语。
梦龄亦红了眼眶,静静坐在他的身侧,轻轻握住他的掌心。
太子回过神,快速地眨眨眼,把泪花眨了回去,而后恢复为那个持重稳健的一国储君,平静下令:
“回宫。”
紫禁城,乾清宫。
孙伯坚、范千户、李千户、匪首、疯傻的熊保齐齐跪在地上,梁芳立于右侧,不住擡手擦去额间冷汗,太子垂手立在左侧,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朱见深坐在御案前,仔细翻阅着儿子呈上来的所有账目、供状,越看脸色越难看,最后抓起案上的账目供状,一把甩在梁芳脸上:
“你还有何话可说?”
“冤枉啊万岁!”梁芳扑通跪地,惊惶大喊:“奴婢一直在紫禁城伺候您和娘娘,对这些毫不知情啊。”
“毫不知情?”太子冷笑,“熊保可是你的干儿子!”
梁芳一咬牙,擡起巴掌狂甩自己耳光:
“都怪奴婢有眼无珠,错信了熊保,谁知这厮竟如此胆大包天,贪墨银两不说,还意欲谋害殿下性命,遮盖自己罪行!”
说着,他狠狠推了一把熊保,满脸愤慨的指着骂:
“你啊你,对得起我平日里的教导么?忠君孝亲,全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骂完还嫌不够,他肿着脸颊,眼中含泪,向朱见深恳声道:
“万岁,莫说他是奴婢的干儿子,便是奴婢的亲儿子,做下这等罪恶滔天之事,奴婢第一个不能饶他!还请万岁将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倒地的熊保目光依旧呆滞,口中哦哦不停,看似听不懂梁芳之语,拳头却暗暗握紧,只听太子轻笑着嘲讽:
“好一个斩首示众,这样就死无对证,再也供不出幕后主使了。”
梁芳正要开口辩解,一个铿锵有力的女声自门口传来:
“太子说得对,熊保不能死!”
听到这个声音,太子眉心一跳。
万贞儿。
她神色自若,步履从容,款款步至太子对面,站定,目光与他相接,周身气场如海一般深不可测,将他包裹其中。
此时怀恩迈着蹒跚的步伐追进,躬身道:
“万岁,贵妃娘娘执意要进来,奴婢拦不住。”
打万贞儿一进来,朱见深的目中便闪过一丝不安,此时不由得紧蹙起眉心,语气含着责怪之意:
“宦官作乱,与你何干?你、你凑这热闹作甚?”
万贞儿不以为意,对他袅袅施了一礼:
“太子遇刺,此等大事,妾怎能不来看看?”
太子皮笑肉不笑:“有劳贵妃娘娘挂心。”
“无需客气。”万贞儿淡淡一笑,“我不顾宫规擅自闯入,既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
太子皱眉思索,朱见深则疑惑的哦了一声。
“熊保是梁芳的干儿子,梁芳又是妾引荐给万岁的,此事若不查清,风言风语必定刮到妾的头上,因此——”
万贞儿轻轻瞟了太子一眼,接着向朱见深道:
“太子说得对,熊保不能死,死了,这事便说不清了。”
朱见深微一沉吟,颔首道:“爱妃既有此言,可、可见心底坦荡,只有那不晓事的,才、才会胡乱攀扯。太子,你说是不是?”
帝王幽深的目光落到自己儿子身上,虽是询问的语气,却不容置疑。
太子自然懂他的言外之意。
息事宁人。
一如那年,母亲被毒杀,只一句吃错东西便简简单单的揭过。
据理力争又如何?
“小、小孩子的话,当、当不得真。”
“都是平日太、太过纵你,连孝道都不顾,罚你跪、跪一个时辰,好好思过!”
这些字眼刻骨铭心。
如今他长大了,差点命丧黄泉,失去从小到大的伙伴,陪葬那么多的锦衣卫,换来的,依然是父亲对她的回护。
所幸他长大了,过往的教训,时光的淬炼,教他学会了忍,沉得住气。
指甲狠狠抠在肉里,太子压抑着胸腔内翻涌的不甘与委屈,紧咬牙关,应道:
“是,爹爹言之有理。”
朱见深身子一松,靠回椅背中,面色登时舒展开来。
万贞儿倒是不意外,似是早料到会如此收尾,趁机道:
“万岁,那熊保——”
“娘娘放心,孩儿自会让人好好看管他。”太子立刻截过话头,“毕竟此事,不但关系到娘娘的声誉,更关系到孩儿的性命。”
万贞儿还未接话,朱见深先神色一紧:
“你打算怎么做?”
太子不慌不忙道:“孩儿也不做什么,只是觉得,既没有幕后主使,那便是熊保自己胆大包天犯上作乱,此仇不报,孩儿如何能甘心?他人已疯傻,杀了他反倒是便宜他,孩儿要留着他,慢慢的折磨他,出了这口恶气!”
朱见深听他没有深究之意,也觉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给儿子个像样的交待,便道:
“好,依你,本案涉及人员,如何处理,都由你来裁决。”
“谢爹爹。”太子作了个揖,顿了一顿,又道:“孩儿还有几句话,想与爹爹单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