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汪雪水(一)
汪直在大同监军。
立冬,他的捷报传来。
彼时朱见深正在与万贞儿弈棋,看完奏折,龙颜大悦:
“好,好,汪直又立战功。”
万贞儿亦是大喜,拈着棋子笑:
“就因为他是个宦官,朝臣们便总针对于他,可人家出征辽东攻打女真,出师河套袭击蒙古,哪件不是办得漂漂亮亮的?由此可见,棋子是黑是白不要紧,最重要的,得是好用。”
言罢,指间黑子啪地下在棋盘上。
这话说到朱见深心坎里,重重颔首:
“不错!那、那些朝臣就爱动嘴皮子搏虚名,此前朕、朕也是被逼得无奈,暂且委屈了汪直。”
说着,他合上奏折,向外唤道:
“怀恩!”
“奴婢在。”怀恩忙闪身进来。
朱见深朗声道:“传朕的旨,汪直忠诚勇猛,智勇双全,立下赫赫战功,加禄四百八十石,即日召回京师。”
怀恩心下复杂,却只能敛下不表,躬身应道:
“是。”
消息传出,内阁一片叹息,百官愁眉不展,均怕汪直卷土重来,一一报复大家,更有甚者,已经递出辞呈,打算致仕回乡,一了百了。
从内阁出来,太子亦是心事重重,途径左翼门,正好碰上东厂总管太监尚铭路过,打眼一瞧,他也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心思一动,扬声道:
“尚公公,请留步。”
尚铭忙停住脚步,恭敬行礼:
“太子殿下,不知找奴婢何事?”
太子见四下无人,又离他近一些,低声道:
“我只是来给你提个醒。”
尚铭赶紧凑耳过去:“殿下请讲。”
“听闻汪直驻守边关期间,你放开胆子办了几件案子,他怪你没有通气,扬言回京定要你好看。”
太子讲完,尚铭扼腕叹息:
“唉~奴婢也听说了,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呢。”
太子没有接茬,淡淡一笑:
“公公既已知晓,那我便无需多言了。”
他转回身,一面慢悠悠的往清宁宫走去,一面和撑伞的平安闲聊:
“平安,你整日陪我听讲,我来考考你,《史记.项羽本纪》里,陈胜等人在大泽乡起义,会稽郡守殷通对项梁说了什么?”
“呃......”平安不好意思的笑,“奴婢没记住。”
“笨呐。”太子敲敲他脑袋,“他说:方今江西皆反秦,此亦天亡秦时也。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喔~”平安一脸崇拜,“还是殿下功课好,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那我不考你功课,考考你脑子,这个先发制人,怎么发才能制住人呢?”
“唉,殿下,奴婢这脑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儿经得起你考啊,你还是直接告诉奴婢答案吧。”
“打嘴仗是没用的,所谓打蛇打七寸,自然是找出要害,才能一击必中。”
主仆二人渐行渐远,尚铭却立在原地,回味他的话:
“要害......”
没多久,他便琢磨出了汪直的要害。
他将汪直平日私下言谈中泄漏的宫中秘事奏告给朱见深,宫中秘事嘛,后妃的丑闻居多,其中还包括朱见深的隐疾,关系到皇家颜面,算是犯了朱见深的忌讳,足足生了五天闷气,饭也不吃几口。
这边太子也没闲着,借着给他宽心的由头,为他安排了一出俳优戏。
台上的主角依旧是阿丑。
这次他扮演一名醉汉,脚步踉踉跄跄,口中骂骂咧咧。
戏台一侧上来个人,被他挡住了路,便冲他喊:
“有大臣来了,麻溜的,让路!”
阿丑充耳不闻,还是骂骂咧咧的走路。
那个人摸着下巴想了一下,又喊:
“万岁驾到!”
阿丑置之不理,依然骂骂咧咧的晃悠。
“好家伙,万岁你也不让路啊。”
那个人无可奈何,正要退避,想到一处,拍了下脑门:
“嘿,我怎么把他忘了!”
说罢,他清了清嗓子,大声道:
“汪公公来了!”
阿丑吓得一个激灵,立马清醒过来,赶紧服服帖帖的站到一旁,让开了路。
那人大摇大摆走到他面前,不解地问:
“万岁驾到了你都不怕,却怕汪直,为什么呢?”
阿丑说:“我只知道有汪直,不知道有天子。”
帝王脸色瞬变。
台上的人结束表演,躬身谢幕。
帝王忘了赏赐,僵在那里好一会儿,缓缓瞟向太子。
太子早有预料,直接起身,撩袍跪地:
“孩儿知晓汪直在爹爹心中的份量有多重,也知今日之举太过冒险,说不好便会引火烧身,但为了爹爹的江山,出于孝道,孩儿顾不得自身,有些话不得不说。”
他言辞恳切,加之有尚铭告状在前,朱见深脸色缓和不少:
“说吧,朕恕你无罪。”
“爹爹一向宽仁重情,所用之人便是有个什么过错,也不会加以追究。只是孩儿以为,过错也分轻重,轻者,自无需计较,重者,若大度包容,恐养虎为患,有朝一日伤及自身。”
“哦?”朱见深眸色一深,“那你说说,汪直犯了什么重错啊?”
“孩儿听闻,汪直仗着圣宠眷顾,在外唯我独尊排除异己,这倒还是其次,更有甚者,他收受保国公朱永的重金贿赂,对其私调军士盖房一事轻拿轻放,且与兵部尚书王越过从甚密,引为心腹。爹爹,朱永是总兵官,王越兼提督军务,两个手握重权之人,皆被他笼络在旗下,若他拥兵自重,哪天生了反心,该当如何?”
朱见深陷入沉默。
“孩儿还听闻,有个叫杨福的江西人,因容貌肖似汪直,便假扮于他,从芜湖经常州、苏州、杭州,到浙江绍兴、宁波等地,再到福建建宁、延平,一路上畅通无阻。各级官员纷纷来巴结,就连浙江市舶司的提举内官也给唬住了,直至抵达福州,拿不出符验,才被镇守太监卢胜识破,一时传为笑谈。爹爹,假汪直尚横行一时,真汪直又该何等不可一世呢?”
朱见深纠结不已,轻轻揉起太阳xue,像是问儿子,又像是问自己:
“汪、汪直虽有不妥之处,但他素来忠心,为、为朕办事兢兢业业,立下赫赫战功,他不过一介宦官,会、会有多少反心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太子向前膝行一步,大声提醒:
“爹爹,天顺一朝的权宦曹吉祥,您忘了吗?”
朱见深瞳孔一震,蓦地擡起头。
太子直视着父亲的眼睛,给出致命一击:
“当初他迎爷爷回宫,扶着爷爷重登皇位,立下的不世之功,比着汪直有过之而无不及,爷爷亦视他为头等大忠臣,对他慷慨以报,财富、权力,要什么给什么,可他呢?不还是勾结藩将,举兵叛乱?爹爹,汪直所掌军权远甚曹吉祥,不可不防啊!”
一颗心久久震动不停,片刻,朱见深离开坐椅,亲自来扶太子,声音中透着感动:
“不、不愧是与朕血脉相连的儿子,满朝上下,也只有你,会对朕说出这些掏心之语了。”
太子趁势起身,面对父亲时,又是那乖顺真诚的面容:
“大明朝是咱们姓朱的打下来的,孩儿自当与爹爹一条心,守好朱家的江山。”
“好,好。”朱见深欣慰颔首,“为父知道怎么做了。”
当紫禁城下起第一场雪,汪直回到了京师。
“圣上龙体不适,就不见汪公公了,赶路辛苦,你且回去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