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渡陈仓(三)
当晚,太子睡得是从未有过的安稳踏实,他做了一个平静祥和的梦,梦里回到小时候,在那间幽冷清寂的暗室,年幼孤独的他整日贴着墙缝往外瞅,听风声听鸟鸣听雨落,偶尔洒进一束微弱的霞光、月光,便是他枯燥单一的生活中难得的点缀。
那一夜,幽微皎洁的月光里,他听到了稚嫩伤心的哭声。
是个找爹娘的小女孩。
因为好奇爹是什么东西,他们由此搭上了话,再后来他听到了清泉般的歌声,听到很多很多不曾见过的事物,她为他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敲开围挡他的墙壁,送他好玩的竹蜻蜓,送他好吃的糖果,成为他人生中第一个朋友。
儿时种种走马灯似的一一闪过,清晰如昨,醒来之时天已微亮,脑袋动了一动,只觉硌得慌,支起身子移开软枕,露出搁在底下的匕首。
他想了想,拿起匕首下了床,步至黄花梨圆角柜前,将它放进里面,毫不留恋地关上柜门。
开关柜门的声响吵到了碧纱橱内的梦龄,她皱皱眉,轻声哼唧着翻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太子察觉到她的动静,放轻了动作,蹑手蹑脚来到碧纱橱。
床上的人儿轻阖眼眸,浓密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鼻翼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阖动,唇角挂着恬淡的笑意,晨曦自窗棱洒入,丝丝缕缕的光影在她脸上跳跃,为她静谧的睡颜添上一抹诗意。
太子看得入迷,情不自禁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她的黛眉,顺着眼睛滑过鼻梁,安安静静地,仔仔细细地,描摹着她的轮廓。
梦龄又轻声哼唧起来,蹙着眉心,迷迷糊糊睁开眼,刚醒来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殿下,你醒啦。”
四目相对,他也不知是哪儿不对劲儿,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虚心的事被抓了现行,竟不好意思起来,忙撤走了手,微微偏开脸,轻轻哦了一声。
梦龄坐起身,揉揉微痒的脸庞:
“下回你醒早了,摇声铃就是,别摸奴婢的脸,怪痒的。”
太子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扁扁嘴巴:
“谁让你睡着的样子像只小猫,看着就想揉两下。”
“你不看不就得了。”
梦龄披了衣服下床,趿拉着鞋到了碧轩窗前,打开窗扇透气。
秋风习习,挟着一丝淡雅清爽的香气翩然而至。
院里那株秋海棠傲然绽放,淡粉的花骨朵一簇一簇,层层叠叠如火如荼,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红润欲滴,似胭脂点点,宛若少女的脸颊,诱人采撷。
梦龄临窗而立,微微仰起脸,任由清香扑面。
调皮的风儿摇晃着枝头,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于空中翩翩起舞,有的乘风舞到梦龄脸畔,花面交相映,太子又看得入迷了,情不自禁吟道:
“道院舒迟见海棠,错教坡老恨无香。娉婷独立西风里,绝胜杨妃试晚妆。”
梦龄闻声回首,嫣然一笑:
“好诗,恰映此景,美哉,美哉。”
少女的脸娇媚如花,他不由自主走向她,不由分说捧起她的脸,搁在掌心轻轻揉搓。
梦龄一双黛眉蹙成八字:“干嘛又摸我脸?”
“风吹到你脸上,像——”
他想了想,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像什么,干脆晃晃脑袋,道:
“管它像什么,总之软软的,弹弹的,看着也想揉两下。”
“什么啊。”
梦龄打开他的手,扭身走开:
“奴婢瞧你就是手痒,非要找个借口来折腾人罢了。”
“再给我揉两下嘛。”他追着她耍赖。
“哎呀,痒~”她嬉笑着躲开。
两人一追一躲,玩闹间一个没注意,碰到了身后的黄花梨品字栏杆架格,格板上破旧的胡桃木锦盒立时滑落!
“不好!”
梦龄脸色大变,来不及想那么多,纵身扑去,接在怀里的那一瞬间,人也滚摔在地,她不顾身上疼痛,坐起的第一时间,急急忙忙打开盒子,见里面精致可爱的小人偶完好无损,方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摔坏。”
太子弯腰扶她起身,嗔怪的语气带着丝心疼:
“不过是个摩睺罗,值当你这么不管不顾么?”
“这可不是普通的摩睺罗!”
梦龄盖上盒子,小心放回格板上:
“这是你送的摩睺罗,等将来你继承大统,奴婢荣归故里,就可以拿它出来,跟亲朋好友吹嘘,瞧瞧,当今圣上亲赐之物,一般人可没有呢。”
“嗯。”太子宠溺地笑,“那我命人给你做个水晶盒子,把它装进去,风吹雨打都不怕。”
“不不。”她又摇着脑袋改口,“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能拿出来给人看,万一不小心磕着碰着怎么办?奴婢不得心疼死啊?谁也不许看,自己留着!”
“好~”太子依旧是那宠溺的语气,“都由你。”
哪知梦龄紧接着道:“当个传家宝,留给奴婢的儿孙,奴婢要走在前边啊,就托给夫君好好存放着,一代一代传下去。咦,这么说来,奴婢得擦亮眼,挑个好夫君,免得他偷偷卖了!”
笑意僵住,太子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一定要回家吗?”
梦龄拿袖口擦拭木盒,不假思索道:
“当然。有道是倦鸟归巢,若是不能和家人团聚,生活还有什么奔头啊?”
太子登时无心再和她玩闹,悻悻回了屋,一言不发,早膳也只草草吃了几口,便去了文华殿听讲。
他一改往常认真专注的做派,整个课堂都在走神,单手托腮歪着脑袋,一个劲儿地盯着天空中飞翔的鸟儿看,惹得讲读官傅瀚好奇不已,也跟着往外瞅,瞅了会儿,展开猜测:
“李太白有诗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嗯,懂了,殿下志向高远心思缜密,定是想着如何凭借风力达成目的。”
谁料太子轻轻摇摇头,幽幽道:
“不,我是在想,若能化成鸟儿身上的羽毛就好了。”
“为何?”傅瀚大为疑惑。
“这样的话,她飞到哪儿,我就能跟到哪儿。”
“您是一国储君,得好好待在紫禁城里,哪儿能跟出去?还是派个心腹为佳。”
“那——那就化成风吧。”
“风?难不成您想让别人借您的力啊?”
“这样的话,鸟儿想飞走的时候,我就能把她吹回来,让她走不了。”
说完,微一思索,他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
“可风总有停的时候,鸟儿长着翅膀,想飞随时都能飞,哪能困得住呢?”
傅瀚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
“不是,您千方百计想困住的鸟儿,究竟是哪位高人啊?”
太子垂下眼帘:“一个侍奉我的宫女。”
傅瀚怔神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嗯,殿下长成大人了。”
太子不懂老师话中深意,暗想着心事,越想越愁,下了课,回去晚膳也不吃,躺到床上,将被子一拉,谁也不理。
梦龄以为他是思念母亲,便未多想,只由着他去。
然而次日清早,她候在碧纱橱里,等了好久也未听里边摇铃,林林都忍不住轻轻过来,低声询问:
“怎么还没摇铃?”
“许是还睡着呢。”
“殿下该去文华殿听讲了,再睡,就睡过头了。”
“好,我去看看。”
梦龄起身,轻轻步至里间,走到床前一看,太子睁着一双眼,顶着两只黑眼圈,望着床顶默默地发呆,不禁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