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只盼咱们的情分,就像这水流一样,清清莹莹,长长久久。”
后山溪畔,梦龄来到先前的那块岩石旁,俯身摘了两片草叶子,随手扔进溪水中。
青翠的叶子飘于水面,顺着溪流缓缓而下,渐渐拉开距离。
梦龄纵身一跳,抓住头顶树枝,啪——撅断一大截拿在手中,接着,动如脱兔,顺着流淌的溪水一路飞奔,终于,赶超了漂在最前头的那片翠叶。
她于它们前方停下,瞅准方位,将手中树枝横放在溪水之中。
弯曲伸展的树叶犹如一堵围栏,先是拦住最前头那片翠叶,替它挡住水波的流速,随后,被落下的那片叶子徐徐而来,也被拦在此处。
两片叶子就此汇合,相依而停,山茶花般的笑容自梦龄脸上缓缓绽放:
“只要心往一处,层层水波又如何?”
转眼至白露,搬回紫禁城那一日,傍晚时分,梦龄拽着太子来到钦安殿,进了院门,直奔梅林。
初秋的梅林,浸润在微凉的空气中,枝条颜色比春天淡了许多,由深青化作微微的黄褐色,结的梅果或坠落在地,与泥土相融,或挂在树梢,被风吹得干裂。
太子瞧着这不算景的景,疑惑问道:
“冬日未到,梅花未开,来这儿做什么?”
梦龄笑道:“听姚尚寝说,钦安殿的树有灵性,以前宫里有人悄悄把亲人的遗物挂在树梢上,吸收天地灵气,享受这里的烟火。”
太子神情一黯:“娘去世时我还小,不懂这些,她的遗物本就不多,有的带到了棺材里,有的不知散落在哪里,还找不找得到。”
“不妨事。”梦龄下巴一擡,“咱们今天做点别的。”
“别的?”太子擡眸。
“喏。”
梦龄指向前方不远处的石亭,只见石柱旁放着一株小树苗,一个长杆铁锹,一只盛满水的水桶,桶里还漂着个水瓢。
“这是——”
太子一头雾水,不明她是何意。
“这是柳树苗。”
梦龄走过去,拎起那株树苗,有板有眼的解释:
“柳,留,寓意着对亲人的挽留思念,你把它种在这儿,让它日日享受钦安殿的香火,便可将你的思念之情,传达给你娘的在天之灵。”
太子豁然开朗。
梦龄又道:“要是以后找到了你娘的遗物,就也挂上去,岂不圆满?”
“嗯。”太子颔首,接着扫视四周:“种在哪儿呢?”
梦龄放下树苗,步下石亭,俯身拾起一枚小石子,回至太子面前,搁进他掌心里,指指石亭旁的一片空地:
“看天意,掷在哪儿,便种在哪儿。”
“好。”
太子背过身去,擡臂一扬,石子脱手而飞。
吧嗒——落地。
回首望去,石子静静躺在地上,离石亭的台阶仅有一尺。
“离亭子未免太近了些。”太子蹙额。
“管它呢。”梦龄不以为意,“既是天意,就种在这儿。”
“好。”
太子不再犹疑,与梦龄一起步至石亭,他拿铁锹,她拿树苗,到了天意选中的地方,一锹下去,铲开那枚石子。
随后一铲一铲往下挖,正挖着,忽然间,铁锹不知碰在什么东西上,发出叮的响声。
两人同时一怔,对视一眼,不谋而合的蹲下身,定睛去看。
此时小坑已初露雏形,密密麻麻的泥土下,一个棕褐色的东西若隐若现。
“小心点,别弄坏了它。”
梦龄嘱咐着,把树苗搁在一旁,就近拾了根树杈,轻轻去拨上面的土,太子也放下铁锹,拣根树杈,一下下地刨附近的土。
过了会儿,四周土壤终于刨开,藏在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长约六寸,宽约三寸,由上好的胡桃木制成,因长久埋于地下,饱受岁月侵蚀,已腐烂不堪,盒面上雕刻的精美图案也模糊不清。
梦龄从袖子掏出帕子,垫在木盒外层,轻轻拿了出来,好奇不已:
“这里边装的什么呀?”
太子想也不想道:“我常在书里看到,不少人喜欢把财宝埋在树下,想来,这里边装的,一定是顶贵重顶贵重的东西吧。”
梦龄轻轻掂了掂,猜测道:
“不轻呢,难不成装的是金子?”
说罢,啪地掀开盒盖。
躺在里面的物事现于眼前,看清之后,两人又是一怔。
一个栩栩如生的摩睺罗。
头扎桃心髻,身披金缕衣,弯眉笑眼,精致可爱。
它由土、木、蜡制成,加之有木盒保护,虽然历经沧桑,颇显陈旧,却依然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摩睺罗,是摩睺罗!”
梦龄惊喜地喊,伸手拿了出来。
金红色的晚霞映照下,小人偶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笑得愈发可爱,令人瞧着,心中无端生出欢喜。
太子也凑过来看,唇角不自觉地弯起,耳旁听见梦龄惋惜:
“这么好的摩睺罗,怎舍得埋进去呢?”
太子神色一凝,轻轻叹息:
“埋进去的,何止是摩睺罗?怕是还有一段尘封的故事,一抹舍下的童真。”
梦龄灵机一触,茅塞顿开,把小小人偶举到他面前,激动道:
“殿下,这是你娘送你的礼物!”
“我娘?”太子眸光一动。
“嗯!”
梦龄重重点头,先指了指搁在一旁的柳树苗,又指指被铲开的石子,道:
“这棵柳树苗是为她栽的,这枚石子是遵从天意扔过来的,你说,怎么不偏不巧的,正正好好落在这儿呢?可见是你娘在冥冥之中指引着,让我们发现它呢。”
太子的心犹如被闪电击中,震动不已。
他拿过那个摩睺罗,珍重捧在手心,细细凝视着,怔怔地问:
“她、她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你一出生就被关在安乐堂,后来与万岁父子相认,快活日子没过几天,便经历丧母之痛,从此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不曾拥有一个快乐完整的童年。所以她送摩睺罗给你,希望你卸下枷锁,找回童真,做一个完整的自己。”
太子默默把摩睺罗抱在怀里,垂下眼睫,泪珠簌簌而下,洪水一般肆虐着脸庞,哭的不能自己。
梦龄亦是红了眼圈,目中满是疼惜,情不自禁的伸出袖口,轻轻为他拂去眼泪,温声道:
“就如吴娘娘所言,唯有你活得多姿多彩,享尽世间美好,你娘才不悔此生,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嗯。”
太子哽咽点头。
“好啦,不哭了,咱们开始种树吧。”
“好。”
摩睺罗放回木盒,搁在石阶上。
太子重新拿起铁锹,又铲了几下,刨成个大坑,梦龄扶着柳树苗放进去,他埋好土,接着两人踩平,梦龄浇了几瓢水,算是大功告成。
两人隔着树苗相视而笑。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梦龄的脸恰好映在霞光里。
暖暖的,柔柔的,娇娇的,亮亮的,如春日般烂漫,如春风般和煦,如春花般芬芳,整个人散发着明媚的气息。
记忆大门猝不及防的打开。
小小洞口外,懵懂的女孩,映在霞光里的小脸,与眼前的一幕缓缓重叠,融为一体。
“梦龄。”他微笑,“我想起来了。”
“嗯?”她一怔,“什么?”
“初见你的那一幕。”
“哇!”
梦龄大喜,蹦蹦跳跳到他面前,歪着脑袋笑:
“回想初见那一幕,你有何感触啊?”
他也轻轻歪过脑袋,瞅着她笑:
“如果春光能化作人形,那该是梦龄的模样吧。”
梦龄眨巴着眼问:“为什么是春光,不是秋光呢?”
他微一思索,答:“许是我在安乐堂的日子太冷清了,就像困在冬天一样,所谓冬去春来冬去春来,我总是盼着你来,你便成了我心里的春光。”
梦龄捧住小脸,美滋滋地笑:
“春光好,春光不似人情薄,寓意咱们的情谊深远流长。”
太子又想到一处,俯身拾起那个摩睺罗,双手递向梦龄。
“送你。”
“我?”梦龄瞪圆了双眼,“为何?”
太子眸带笑意,唇角微扬:
“我的童真与你同在。”
梦龄微微一怔,心下一阵感动,也不推搡,大大方方的接到手中,笑着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