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渡陈仓(二)
浅浅的笑意自眼角眉梢荡开,太子接着道:
“还意外让爹爹和奶奶握手言和,连带着对我也多了几分疼惜,真是收获良多。”
“顺利便好。”吴氏欣慰地笑,又关切的问:“你们来时可碰到了人?小心别被发现了。”
太子忙道:“您放心,我们是从后山小路下来的,那里偏僻,一个人也碰不到。”
“好,那就好。”
吴氏定下心,想到一处,目光落在太子脸上,带着点探究的意味:
“都说你得了失魂症,忘掉了以前,怎会还念着来看我呢?难不成——你的失魂症是装的?”
梦龄忽地神情一震。
太子未觉,没有正面回答,只道:
“我确实忘了很多事,但我听人说,小时候在安乐堂,你也养过我,算我半个娘。这次你生病遭罪,也是因为贵妃想抓我把柄,故意拿你做饵,说来也是受我连累——”
他内疚的低下脑袋,吴氏却出声打断:
“不,与你无关。”
“嗯?”他擡眸。
“这是我与万贞儿之间的恩怨。”吴氏淡然一笑,“是我与她结仇在先,没有你,她也不会放过我。”
“可她这次的目标终究是我,若因为我教你丧了性命,梦里,我该如何向娘交待?”
提到娘亲,太子忍不住有些哽咽,吴氏慈爱地笑:
“吉哥儿,别怕,她不会对我下死手的。在她心里,痛快的杀了我,反而是便宜我,她要我活着,茍延残喘的活着,慢慢的折磨我羞辱我,这才过瘾呢。”
太子稍觉安慰。
吴氏注意到他身侧的梦龄,好奇地问:
“这位姑娘是——”
梦龄回过神,连忙答道:
“奴婢梦龄,是太子殿下的贴身宫女。”
太子补充:“小时候她在这堵墙外头,总是唱歌儿给我听,您还记得吗?”
“啊,是她啊。”
吴氏止不住的激动,眼底有水雾漫起:
“好,真好,你有人陪着,你娘会开心的。”
梦龄灵光一闪,乘势道:“殿下常常自责,因为他好奇爹是什么东西,淑妃娘娘才送他出了安乐堂,从而暴露,被贵妃给害死,他认为自己是害死母亲的元凶,为此痛苦不已。”
“傻孩子。”吴氏心疼地看向太子,“别总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太子红了眼睛,沉默不语。
吴氏又道:“你若一辈子待在安乐堂,你娘才后悔生下你呢。”
“为何?”太子不解。
吴氏语重心长道:“你娘常说,人既生下来,自然该拥抱这世间,见识广阔天地,感受万物生长,可你被关在安乐堂,怎么开阔视野?一辈子当个废人吗?你娘如何舍得?”
太子动容:“娘——是这样想的吗?”
“当然。”吴氏语气笃定,“比起一辈子藏在黑暗里,她更希望你行走于光明之中。”
太子深深震动,久久说不出话来。
“孩子。”吴氏望着他的眼睛,眸中闪着点点泪光:“大步往前走吧,不要自责,不要困于过去,不要埋没你娘铺下的路,只有你活得多姿多彩,享尽世间美好,你娘才不悔此生,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晶莹的泪花自眼底涌起,心底某个沉重的枷锁好似被无声打开,太子缓缓扬起唇角,笑着流下眼泪:
“好。”
月光透过丛林的缝隙,洒在后山的羊肠小道,照出两个悄然赶路的身影。
太子在前,梦龄在后,到底是女孩子,没多会儿便被落下一截,眼见前边的人便要隐没在转角岩石后,梦龄忙唤:
“殿下,你慢点,等等奴婢!”
太子闻声停住脚步,回首来寻她,梦龄气喘吁吁的追上,嗔道:
“这夜黑风高的,把奴婢一个人落在后边,想吓死奴婢啊。”
“是我疏忽。”太子面现不好意思,“累了便歇会儿吧。”
两人找了个大石块,并肩坐于上面。
周遭静悄悄的,偶有虫鸣,枝叶在夜风的吹拂下哗啦啦的响,梦龄忽道:
“殿下。”
“嗯?”太子侧过脸来。
梦龄歪着脑袋瞧他,道:“你就不怕阿绵使的是计中计,表面帮咱们明修栈道,实则是获取信任,好在今天抓个现形,一网打尽吗?”
太子笑了一下:“这个我也想过。”
“啊?”梦龄出乎意料,“那你为何还同意?”
“因为我若不同意,你会难过,我也不会有收获。但我若同意,赌对了结果,你开心,我也如愿,加倍快乐。”
他顿了一下,漆亮的星眸澄似明镜,展颜一笑:
“所以——我也选择快乐。”
其时他整个人沐浴在婆娑月影里,一张俊脸皓白澄润,浸着淡淡的清冷,透着隐隐的高贵,好看的五官在清幽的光线下,似夜空中的明月,静谧柔和,朦胧皎洁。
真是一张被月光浸过的脸呵。
她在心中如是感慨。
紧接着,过往记忆被掀出,眼前这一幕,与初见之时的那张稚嫩小脸渐渐重叠,合二为一。
“吉哥儿。”她冲口而出。
“梦龄。”
他温声回应,心念一动,又含笑问道:
“气消了么?”
梦龄微怔。
他轻轻抓住她的手腕,半是恳求半是撒娇:
“别回南海子了,留下来帮我吧,好不好?”
许是父子交心那一晚,他的背影太过轻盈;许是吴娘娘解开心结之时,他的泪珠太过晶莹;又许是他明明谨慎多疑,却依旧选择相信。
点点滴滴汇在一处,不知不觉间弥合了时光带来的缝隙。
总之,她不再犹豫,点头应下:
“好。”
话落,两人相视一笑,先前那微妙的龃龉无声淡化。
但她不会忘记,她是奴婢,他是主子。
再深的情谊,也越不过这个缝隙。
须臾,两人同时站起身,他曲臂到她面前:
“前路崎岖,我们一起走。”
“嗯!”
梦龄将手搭在他臂间,借着他的支撑,继续向上登攀。
天际一轮圆月高悬,静静凝视着下方。
蜿蜒逶迤的山道上,两个小小身影彼此相扶,不惧黑夜漫长,不畏前路曲折,坚定的前行,一步一步,直至抵达终点。
临搬走前,梦龄特意在西苑四处逛了一圈,赏一赏如画美景。
路经万寿山的山脚时,她碰到了映雪。
那里翠树成荫,架了一座秋千,树桠为架,藤条为绳,装点着稀稀淡淡的白色小花,清新又野趣。
映雪坐在秋千上,被伺候她的那名小宦推着,一下一下的往高了荡,老远瞥见梦龄低头走来,赶忙叫停,跳下秋千,兴冲冲的跑到梦龄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乐呵呵地笑。
梦龄擡头一看是她,又瞅了眼追来的小宦,目光复杂道:
“你的心思我懂,但咱们各为其主,立场有别,往后——我不能再与你来往了。”
小宦见此情状,亦知不可强求,便去拉映雪:
“姑娘,咱回去接着玩吧。”
映雪扁起嘴,瞪了会儿眼,忽然拽下腕间的翡翠玉镯,狠狠朝远处草丛里一扔,气呼呼道:
“不玩,谁也不玩!”
“哎哟喂!”小宦跺脚,“这玉镯是汪公公特意给您带回来的,金贵着呢,若是丢了,他岂不心疼?”
梦龄叹了口气:“罢了,我在这儿看着她,你赶紧去寻吧。”
“好好,有劳您了!”
小宦拔开双足跑入草丛,辨别着方位俯身去找,可恨那玉镯的颜色与草丛相近,混在其中,一时半会儿还真难辨认,他睁大了眼睛,仔细找了好一会儿,才在一株小草旁找到了它。
擦掉玉镯上的尘土,小心揣进怀里,小宦疾步如飞,火速回到映雪身旁。
想来是梦龄哄好了她,她不再作闹,只垂着脑袋不说话,梦龄拍拍她的肩:
“好啦,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咱们就此作别。”
小宦忙冲她拱了拱手:“多谢姑娘。”
梦龄颔首示意,在他们的注视中远去。
回往兔儿山的途中,好巧不巧,她又碰到了阿绵。
阿绵像以前一样,又干起了搬东西的重活,怀里抱着一个小箱子,也不知装着什么,跟在一名女史后面,正好与梦龄迎面撞上。
梦龄不忘两人处境,当下沉了脸,给出怨恨的目光,狠狠剜了她一眼。
阿绵又是那心虚的模样,撇开了头。
她们擦肩而过,却在走出一段距离后,不约而同的摸上腰间香囊。
日出海面,明月照江。
曾经的话语亦回荡在各自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