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什么,奴婢也是有感而发。”
太子笑笑,像他的父亲一样,迈开轻快的步伐,唇角带笑,一双眼睛亮如繁星,宛如被雨水滋润过的枯枝,整个人焕发出新的活力。
也不知当年从安乐堂走出来,去见父亲之时,他的心情,是否也这般欢喜?
梦龄望着他轻盈的背影,眼睛不自觉地弯成一对月牙。
两人远去的身影落入景星殿内万贞儿的眼帘,身侧的司正一脸自责:
“都是奴婢思虑不周,还以为张梦龄主动跟阿绵掏心窝子,邀她反水相帮,是真的信任于她,便想着来个将计就计,谁成想张梦龄平日里瞧着娇憨烂漫,竟是扮猪吃老虎呢。”
万贞儿盯着那个轻灵明快的少年,淡淡一笑:
“她的身边毕竟有太子呢,扮猪吃老虎,可是太子的拿手好戏。”
“太子?”司正一凛。
“你将计就计,人家也将计就计。”
万贞儿离开窗台,回到玉榻坐下,拿起团扇轻摇,复盘起事情始末:
“如今回看,太子先让张梦龄邀阿绵相帮,麻痹我们,私下再悄悄换人,若事情顺利呢,就意味着阿绵此人可用,拉到他们船上;若事情暴露,就由太后出面救场,顺道让张梦龄看清阿绵。从头至尾,他都可以摘出去,两不得罪。”
“好深的心机。”司正唏嘘,“看来阿绵这枚棋子已废,以后再用不上了。”
万贞儿不置可否。
司正又庆幸:“好在万岁爷始终站在您这头。”
万贞儿轻轻一哂:“若非如此,我怎敢有恃无恐,陪太子赌这一出呢?”
“总归药没送进去,吴氏这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奴婢派人暗中盯着,若是太子来个回马枪,再抓个现形。”司正提议。
万贞儿一怔,微微蹙额:“今晚他为了讨好万岁,不惜劝阻太后,任由吴氏自生自灭,你觉得——他会去吗?”
三个月后,夏天到了尾声,各个寝殿收拾东西准备搬回紫禁城时,司正来禀报:
“娘娘所料不错,据安乐堂的眼线说,吴氏每日里打滚喊疼,也不见附近有什么动静,周太后倒还命人去督查尚食局送的饭菜,太子竟是一点不闻不问,整日里和内阁那几位谈笑风生,一心拉拢朝臣。”
万贞儿毫不意外,微微一笑:
“狠得下心,舍得下情,他真是个当帝王的好材料。”
“那,奴婢把人撤了?”
“嗯,莫做无用功,再想其他法子吧。”
“是。”
夕阳的余晖映照下,皇帝、太后及各宫娘娘的轿撵依次回往紫禁城,直殿监的洒扫宦官恭敬立于两侧,等最后那乘轿撵远去,其中一名小宦不解地问:
“怎地不见太子殿下回去?”
另一名年纪稍长点的宦官拎起扫帚继续扫地,道:
“你才入宫,不晓得,太子殿下畏阳喜阴,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多住几天。”
“哦~”小宦恍然,仰面瞧向兔儿山:“怪道他宫里的人没有动静呢。”
兔儿山。
太子与梦龄立在坡顶远远眺望着,当轿队消失在视线之内,立即同时看向对方,露出默契的笑。
亥时三刻,夜深人静。
皎洁的月光洒在安乐堂一侧的小巷里,地面上悄悄出现两个人影。
太子扮成一名小宦跟在梦龄后头,两人脚步极轻,遇到树叶枯枝便绕开,不发出一点声音。
只见梦龄来到一堵破旧不堪的墙壁前,借着月光一路仔细辨认,最后蹲在一处,摸了摸一块裂开的灰砖,朝太子点了点头。
太子便到她身边蹲下,梦龄贴着墙,学了一声猫叫。
很快,里面应了一声猫叫,那块裂开的灰砖开始缓缓往里移动,很轻很轻,亦是不敢发出大的声音。
过了会儿,灰砖被里面的人彻底拿掉,墙面上露出一个偏梯形的小洞,吴氏的脸现在眼前。
她透过洞口迫切的往外望,一眼瞧见太子,随即从他的五官里辨认出儿时的痕迹,低低慨叹:
“吉哥儿长成个大人了。”
太子对她本没有记忆,这张面孔亦觉陌生,然而这一笑,这一句,瞬间令他有种故人相逢的亲切,不由自主开口轻唤:
“吴娘娘。”
“自打那晚,那个女孩留了话,我就巴巴盼着这一天快点来。”
吴氏眼眶微湿,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晚的情景:
“抓住他!”
司正一声令下,众女官赶忙从各个房间涌出,齐聚西南角。
吴氏这里的几名女官也立即奔了出去,阿绵趴在床底,难免动作缓慢,等她探出脑袋时,那几人早已赶至院内。
趁此机会,阿绵赶紧爬了出来,从袖里掏出一条手帕,那手帕叠了几叠,打开,捧到吴氏面前:
“吉哥儿让我捎给你的益气养肾丸。”
吴氏瞥眼一瞧,帕子里果然躺着一枚丹药,耳旁又听阿绵催促:
“我时间不多了,你快点吃,吃完记得装病喊疼,三个月后,吉哥儿房间的墙洞,亥时三刻,以猫叫为号,他会来看你。”
吴氏再无犹豫,抓起那枚丹药填进嘴里,阿绵忙收了帕子,快步跑出房间,与宫正司众人汇合。
“多亏了她,我们才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太子说着,脑海里也浮现出梦龄与他商议时的情景:
“今晚安乐堂附近是阿绵当值,你扮成小宦过去,大门斜对面的转角有丛竹子,以竹影摇曳为号,她会引开守门宦官,届时你偷溜进去给吴娘娘送药,借此机会一叙——”
梦龄正兴致勃勃的讲着,太子忽然出声打断:
“倘若她出卖我们呢?”
“别急嘛。”梦龄冲他眨眨眼,“这是阿绵透给贵妃那边的假计划。”
“哦?”太子来了兴趣,“那真计划是什么?”
“咱们派个不相干的小宦,打着太后的名头去送药,引开她们的注意,然后阿绵趁乱混进去,偷偷把药塞给吴娘娘,您要想见她,就让阿绵给她带句话,等风头过了,再悄悄去当年的墙洞旁,与她暗中相见。小宦一被抓住,您就做出一副将计就计的模样,我呢,公开和阿绵撕破脸,这样的话,贵妃那边只会以为咱们处事谨慎,有意来试探阿绵,不会迁怒于她,还会视她为弃子。她可抽身而退,咱们也能达成目的,两全其美,如何?”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此计不错。不过那名派去的小宦,我心里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另外,还得请奶奶出马,先避其锋芒,再正面应对,真吵起架来,也占理儿。”
梦龄一喜:“那你是同意了?”
太子不答,扭过脸瞅她:“瞧不出啊,你这脑袋瓜也有这么灵光的时候呢。”
“哪儿啊。”梦龄不好意思的笑笑,“除了墙洞相见是奴婢想出来的,其他都是阿绵的主意,别看她总闷不做声的,心里门儿清着呢。”
“哦~”太子意外,“真人不露相呀。”
“至于奴婢嘛,奴婢只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相信她。”
太子怔住,静静凝视她片刻,轻声问:
“梦龄,你不怕被伤吗?”
“怕,可是相信她,奴婢更快乐。”
梦龄顿了一下,明亮的瞳孔清如秋水,嫣然笑道:
“所以——奴婢选择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