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修栈道(三)
朱见深把灯笼扔回给梁芳,迎了过去:
“娘。”
万贞儿与一众宫人纷纷行礼:
“见过太后。”
周太后到了跟前儿,朝众人略点了点头,扫向跪地的小宦:
“是老身派他来的,别难为他,有什么问老身吧。”
万贞儿面上堆了和气的笑,先开口道:
“太后这是闹哪出?您与万岁是亲生母子,有什么事明着找他讲就好了,何必大晚上的派个小宦来做贼,要是传出去,岂不损了您一朝太后的威名?”
一席话说得朱见深深以为然,微微沉了脸色。
周太后的脸色更不好看,噌地指向她,怒声道:
“还不是被你逼的?饭菜你不好好送,医官你给换掉,门口你让人把着,什么都进不去,不逼死人不罢休,你这女人,歹毒到家了!”
万贞儿目中闪过一丝冷意,面色却不改,轻飘飘道:
“区区一个废后,太后竟如此记挂,万岁前脚发了话,太后后脚便派人来,还不辞劳苦亲自跑一趟,对她真是情深义重啊。”
话中挑拨之意落入朱见深耳中,脸色愈发难看。
“好哇,竟敢挑唆我们母子关系,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周太后火冒三丈,擡起手掌便要来打她,腕间却被一只手用力捉住,半分向前不得,扭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儿子。
他护在万贞儿身前,直视着周太后的眼睛,语气强硬:
“娘要打,就打儿子!总、总归您专爱打儿子的脸,儿子心里疼的,您偏要骂,儿子已经废了的,您偏要护,儿子不让管的,您偏要管!”
“哈。”
她气极反笑,一把甩开他的手,指指自己鼻尖:
“我、我专爱打你的脸?吴氏怎么废的?一国之母,无过被废,满朝文武都反对啊,就连你一向亲近的钱氏也劝阻,是我,我站出来支持你废的!因为这个,我被人戳了多少年脊梁骨,你倒说我专爱打你的脸?你怎么不说,你专爱和我离心呢?我不喜欢的,你偏要宠,我中意的,你偏要废,我想管的,你偏要拦!”
提及旧事,朱见深微微动容,略略放缓了些语气:
“当、当年得娘声援,儿感激不尽,可如今,娘却出尔反尔,不顾母子情分,公然与儿子唱反调,儿子怎能好受?”
“我不顾母子情分?当年我为什么昧着良心支持你,就是为了拉拢你的心,缓和我们母子关系!说是你亲娘,实际呢,连嫡母都不如,你对姓钱的都比我亲!我赔上名声支持你,有什么用?”
周太后望向他护在身后的女人,他们两个紧紧挨着,站在一条线上,自己倒像个局外人,瞬即红了眼眶:
“在你心里,我依然比不过她,她永远是第一位,我永远要排在她后边!”
朱见深也红了眼眶,唇边浮起一抹凄凉又嘲弄的笑:
“那娘心里呢?又、又何曾把儿放在第一位?”
周太后一怔,脸上亦现出苦笑:
“我知道,你小时候吃的苦太多,心里一直对我有怨。可是——瓦剌是我招来的吗?是我要送你进沂王府吗?是我不想去看你吗?我自己都被关在南宫呢,怎么去陪你?”
她说着说着,情不自禁流下眼泪:
“你怨我更亲你弟弟,是,困在南宫,身边就他一个孩子,俗话说见面三分亲,月月年年的做着伴,感情自然深厚。可我的心里,也记挂着我的大儿子,天天祈祷别被他叔叔整死了,不求承袭帝位,只愿安宁顺遂。”
朱见深静默无言,眼角泛起轻微的泪花。
“那会儿太上皇复辟,我们从南宫里出来,回到紫禁城,晓得你被接了回来,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欢喜,多盼着见到你,我站在门口,一边等,一边想象着,你见到我会是何模样,七年未见,你是不是很想我,应该会一下扑到我怀里,大声的喊娘吧。终于,我看见你来了,我赶紧走过去,抱着你说:儿子,我们终于团聚了!”
她缓缓擡眸,再次擡起手,轻轻指向他身后的女人:
“你却紧紧拽住她的手,擡头看她的眼色,直到她说:殿下,别怕,喊娘啊,你才怯怯的喊了我一声娘。”
说罢,她自嘲的笑了,泪如雨下:
“那一刻,我就知道,七年的时光,已经在我们母子之间划下一道看不见的缝隙,再也合不上。”
一道泪痕划过朱见深脸颊,他也笑了下:
“儿有口吃,常、常遭人耻笑,轻易不愿言语,唯、唯有在贞儿姐姐的鼓励下,才敢说话。儿鼓足勇气开了口,却、却在娘的眼中看到失望,儿万万没想到,您和其他人一样,也、也嫌弃我的短处。是,咱们七年未见,可、可舅舅此前也未见过,他何曾轻视过儿一分一毫?”
周太后目中闪过心疼与愧疚,点了点头:
“对,我性子暴躁,不如你舅舅耐心温和,我也是急得啊,你爹爹有那么多女人,那么多孩子,复辟那么长时间,就是不复立你的太子之位,眼瞅着他对你态度冷淡,越发亲近别的皇子,我心里能不慌吗?我一个妇道人家,朝堂上说不上话,只能对你严厉点,逼着你改了,以此得他欢心,好夺回属于你的东西,不然,你前边那些苦岂不白受了?”
朱见深从未想过竟还有这个角度,微微愣住神。
周太后接着道:“我也凶过你弟弟,逼过你弟弟,但他自小在我跟前儿长大,最多哭闹几声,过后该撒娇还撒娇,绝不往心里去。你就不一样啦,你本就与我生疏,只要我说一句重话,让你有一点不快,你便会多想,心里更加疏远我。同样的责骂,在你弟弟那里,只能刺到他一分,在你这里,却是十分不止啊!若你是我,两个孩子,你更亲哪个?”
朱见深无言以对。
周太后深吸一口气,轻轻叹道:
“岁月带来的缝隙,最残忍的地方,不是让我们彼此变得陌生,而是会在生活的点滴之中,放大摩擦,不声不响的,生出越来越多的怨怼,将彼此的心撕得越来越远,亲生母子,也能处得像仇人。”
想起儿时种种,朱见深也长长一叹:
“世事难料,造化弄人,究竟该怪谁呢?”
始终静立在他身后的万贞儿听在耳中,忆及往昔,亦是感触良多,擡首仰望夜空,轻声自言自语:
“是啊,该怪谁呢?仅仅因为你儿子喜欢我,就遭你厌恶,我又该怪谁呢?”
言毕,她凄然一笑,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落脸庞。
朱见深露出疼惜之色,微微侧过脸,想出声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三人各自静默不语,其他宫人皆不敢上前,周遭一片静寂,只听得到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不远处的转角,赶来的太子目睹着他们的对话,身侧的梦龄则瞧向无声落泪的万贞儿,月光下的泪珠似一颗宝石,闪着晶亮的光泽。
她不禁想起曾经与汪直的对话:
“照你所说,这世间便没有纯白至黑之人了?”
“自然有,只是极少罢了,我还见过从纯白变成至黑之人呢。”
“谁?”
“贵妃娘娘。”
那一滴清澈剔透的泪珠,是她过往的白吗?
梦龄正遐想着,太子跨步出去,打破了这沉寂的局面:
“爹爹,奶奶。”
听到他的声音,万贞儿立刻擡手擦去下巴上的泪珠,快速眨了眨眼睛,转过身子,脸上又堆起那云淡风轻的笑:
“呦,太子来啦。”
“贵妃娘娘。”太子照常行了一礼,“孩儿闻听奶奶和爹爹起了争执,特来瞧瞧。”
接着,他来至周太后身边,扶住她的肩膀,恳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