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早膳,像往常那样出门,步至殿外,却不见梦龄跟上,他停住脚步,故意扬高声音问:
“平安,接下来干嘛去?”
“唉哟。”平安顿足,“我的殿下,您忘啦,说好今儿个陪万岁爷钓鱼呢。”
“噢。”他淡淡瞟了梦龄一眼,加重了音调:“陪爹爹钓鱼啊。”
梦龄登时领悟,连忙迈开双腿出了殿门,一言不发跟在他后头。
他轻轻哼了一声,缓步向前去了。
风摆荷叶,粉瓣轻摇,莲池中央坐落着一座水榭,是个纳凉的好去处。
万贞儿陪着朱见深坐在桌前下棋,一边执黑子,一边执白子,两人斗得正酣难分胜负,梁芳躬身走进,低声道:
“贵妃娘娘,尚食女官求见。”
万贞儿好整以暇,略略点了下头:
“嗯,让她进来吧。”
“是。”
须臾,尚食女官步入水榭,到了近前,福了一福:
“见过万岁、贵妃娘娘。”
朱见深无心理会,万贞儿懒洋洋地问:
“什么事啊?”
尚食女官丧着一张脸:“启禀娘娘,昨儿个废后吴氏吃坏东西生了场病,太后得知,将奴婢等人骂了一顿,还说敢有下回,就免了奴婢的职!可夏季炎热,食物本就容易馊掉,吴氏自己不按时用餐,放坏了食物,奴婢有什么办法?想来想去,唯有在她的食盒里加上冰块,方能避免饭菜馊掉。只是各宫冰块都有定数,挪了其他娘娘的总归不好,单给安乐堂开这个份例,便多了项支出,奴婢只好拟了票据,来请娘娘盖章,将来尚宫局查账,也算有个凭证。”
朱见深听完,搁下手中棋子,微微唏嘘道:
“脾气还、还那么倔。”
万贞儿笑道:“到底是结发夫妻,对她还是关心啊。”
朱见深嗔她一眼:“你、你这个醋吃得好没理由,我心里最看重谁,你、你又不是不晓得。”
万贞儿也睨他一眼:“妾怎会自讨醋吃?不过说笑一句罢了。虽说当年她当众打了妾,但万岁也顶着太后和群臣的压力,废了她的后位,给妾出了气。如今她落得这步田地,您心下不忍,念着旧情想让她好过一点,妾又怎会拦着呢?”
朱见深欣慰不已,拍拍万贞儿的手背:
“还是你通情达理。”
万贞儿笑笑,接过尚食女官递来的单据,掏出印章盖上去。
朱见深回之一笑,又转向尚食女官:
“医官怎么说?”
尚食女官答:“回万岁,高烧已退,只是还在昏睡之中,嘴里一直喊着太子殿下的小名,想——”
朱见深眉心一皱:“想什么?”
尚食女官垂眸:“想见他一面,说一些话。”
朱见深瞬间沉下一张脸,眉目间透着不悦:
“什么话?”
“她病得昏昏沉沉,话说得也不清楚,只迷迷糊糊的说什么要让他知道真相,否则死不瞑目。”
暗示到这种地步,朱见深的怒火成功被挑起,啪地一掌拍到桌上!
棋盘上的棋子登时哗啦啦乱响,有的蹦到一边,有的跌落在地。
尚食女官慌忙跪下:“万岁息怒!”
帝王的胸口兀自起伏,气得嘴唇微微哆嗦:
“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病成这样,还、还不忘挑拨我们父子感情。”
万贞儿连忙起身,伸手来为他顺气:
“万岁息怒,爱惜身子要紧呐。吴氏那脾气您也晓得,当年妾不过偶有失礼,她便气得要当众杖责,您因妾之故废了她的后位,赶入安乐堂,以她的性子,怎会不记恨?何苦与她计较呢?没的惹自己不快,再说了,挑拨你们父子感情怕是其次,她真正想借太子之手报复的,还是妾呀。”
说着说着,她垂下眼帘,露出哀伤之色。
帝王听了,对吴氏愈发厌恶,对她怜惜更甚,握住她的手:
“朕、朕不会让她得逞的。”
万贞儿回他一个感动的眼神,而后将盖好的单据递给尚食女官,嘱咐道:
“饭食也好,冰块也罢,别苛待了她,免得太后那儿没法交代。”
“是。”
尚食女官正要接过,那单据却被朱见深一把夺走,不由分说撕个粉碎,冷冷道:
“朕偏要苛待。”
“万岁。”
万贞儿望着地上的纸屑,幽幽叹道:
“您这不是教妾为难吗?太后一向中意吴氏,想当初妾被吴氏施以杖刑,她不问妾的伤势,反夸吴氏做得好,还要她别气坏了身子。如今吴氏生病,再不优待于她,只怕太后又要算在妾的头上了。”
她不提往事还好,一提往事,朱见深怒气更盛:
“吴氏这般猖狂,都、都是她给纵的。传朕的令,谁、谁也不许再给吴氏半分优待,让她自生自灭去吧。”
“是。”
尚食女官垂首退下。
恰巧太子与梦龄在此时抵达,听到最后一句,梦龄心生不忍,太子瞥了一眼擦身而过的尚食女官,倒是神色如常,半点心思不露。
两人步入水榭,一道行礼:
“见过爹爹,贵妃娘娘。”
朱见深点点头,渐渐平复了心情,扭头一看,棋盘已乱,黑的白的混成一团,万贞儿顺势笑道:
“正好太子到了,趁着清早凉爽,万岁去钓鱼吧,棋嘛,让梦龄陪妾下。”
“也好。”
朱见深起身,太子赶紧跟了过去,两人一起步出亭阁,来至水榭边上,梁芳早备好了凳子和鱼竿,父子俩各自坐下,有说有笑的钓起鱼。
这边万贞儿朝梦龄招招手,语气微嗔:
“愣着做什么,过来啊。”
上命难违,梦龄只好硬着头皮坐过去,分拣起桌上棋子,重新摆好棋盘,侧掌示意:
“娘娘请。”
万贞儿拈起一枚黑子,寻了位置放下,道:
“常言道,得子得先名得胜,得子失先却是输。想要赢,就要先控制重要的位置,从长远规划,不能只顾眼前利益,否则一个不好,便输掉整个棋局。你说是不是?”
梦龄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拈起一枚白子跟上,点点头:
“娘娘说的是。”
啪,万贞儿又放下一枚,棋盘上的黑子立时变成两枚。
“万岁,还有万岁最疼爱的四皇子,都在我这边,你那里呢?”
指尖点向棋盘上唯一的白子,她擡擡下巴:
“除了地位不稳的储君,还有什么?”
梦龄不意她会如此直白,白子拈在指间,竟忘了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