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立刻上前,押着那名小宦便去往藻韵楼,那小宦挣脱不得,回首哀唤:
“不要啊,殿下——”
可太子哪里理会?兀自乘着轿撵悠悠远去了。
渐行渐远的求饶声传至梦龄耳朵,难免生出不忍来,她遥遥望了眼那小宦越来越小的背影,憋了满肚子话,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回至寝居,林林早率着一众宫人等候。
“殿下,您的寝殿在这边。”
她微微侧着手掌,躬身为太子引路。
太子擡眸瞅了下那亮堂的光线,忍不住白了眼梦龄,梦龄一头雾水,只觉今日的太子不同往常,好似欠了他银子,不曾给个好脸。
“张梦龄,你跟我来。”
得,连名带姓的叫,一准心情不好。
林林与其他宫人对视一眼,默契的退后两步,远远立在殿外。
毫不知情的梦龄进了殿,太子往圈椅中一坐,擡擡下巴:
“关门。”
“哦。”
梦龄忙又把门关上,转回身来,瞧他阴沉着脸,试探着问:
“可是吴娘娘的病让你烦心?”
他瞅着她,也不说话。
梦龄以为说中了他的心思,缓步来至八仙桌前,拎起茶壶倒了盏茶:
“那小宦办事是莽撞了些,不过直接送到太后跟前儿,虽说吴娘娘的病有人管了,但若让太后晓得他来和你提以前,岂不是要挨顿罚?也不知小命保不保得住。”
太子哼地一笑:“他的小命,自有人保。”
“谁?”
梦龄将茶捧到他面前,他却不接,缓缓擡起眼皮,直视着她的眼睛:
“你今日见过的人。”
“我见过的人?”
梦龄懵住,想了一圈儿,最后目光落在太子脸上:
“你啊?”
太子一愣。
“你有后招是不是?”梦龄兴奋地问,“我就说嘛,你怎会不顾他的死活?”
太子摇摇头,看向她的目光里满是探究。
“那是谁?”梦龄又懵住。
太子伸出手,捉起她左手腕,眸含精光:
“茉莉香的主人。”
“哈?”梦龄一双黛眉蹙成八字,“映雪?她一个傻子怎么保人家的命?”
见她这个反应,太子的一颗心松快不少,身子靠回椅背里,淡淡道:
“是万贵妃。”
梦龄怔了片刻,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当啷——手中茶盏落地,摔了个粉碎,她神色复杂的望向他:
“你怀疑我见过万贵妃。”
太子抖抖袍角上溅的茶水,擡起头时,一脸理所当然:
“她今天当着所有人面喊我吉哥儿,她身上的香和你一样,我不怀疑你怀疑谁?”
梦龄不答,轻轻歪了下脑袋,眼底溢满困惑:
“你说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并肩作战的朋友。”
太子一怔,微微点了下头:
“不错。”
梦龄愈发困惑,眉心蹙起:
“那你还怀疑我?”
“我是太子!”太子啪地拍了下椅把,“坐在这个位置上,一旦掉下去,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若不昼警夕惕,如何坐得稳?便是朋友,该怀疑也要怀疑!”
梦龄不语,只歪着脑袋瞅着他。
太子略有些心虚,又补充道:
“要不是看在朋友的份上,谁会单独叫你进来问话,早把你送到宫正司,几十个板子下去,看你招不招!”
梦龄偏过脸去。
“好啦。”太子姿态大度的摆了摆手,“想来映雪的茉莉香,是万贵妃给的,吉哥儿——你也不是有心透露给汪直的,往后别和他们来往了,免得被万贵妃利用,从中挑拨咱们。”
梦龄轻轻哦了一声。
太子又道:“还有你那个宫正司的小伙伴,叫什么来着?”
“阿绵。”
“对,是她。”太子的口吻不容商量,“往后也别见了。”
梦龄蓦地看过来:“为何?”
太子的语气轻飘飘地:“我今天撞见她进了万贵妃的景星殿,谁知道她们之间有什么猫腻,谨慎起见,断了为好。”
梦龄难以理解:“仅仅只是进了景星殿,你就要我和她一刀两断?”
“不错。”太子态度强硬。
“哈。”梦龄嘲讽地笑,“你为什么连问都不问?如果她和万贵妃之间没有猫腻呢?我和她的情谊岂不是白白牺牲?”
“没有如果。”太子冷漠的神情里掺着一丝伤痛,“我的人生,赌不起一个如果。”
梦龄怔怔望着他,渐渐红了眼眶:
“朋友不是这样的。”
太子缓缓起身,踩着碎了一地的瓷渣,一步一步来至她面前,俯视着她:
“张梦龄,不是朋友,你当我会忍你到现在?”
“忍我?”梦龄大感意外。
“我不喜欢阳光,你非要给我安排在光线明亮的地方。”
骨节分明的手指向垂在窗前的素纱,太子声音透着埋怨:
“还自作聪明的弄这些玩意儿,要给我治心疾,我用得着你治吗?”
“是万岁嘱咐我化解你的心疾,当时你还谢恩呢。”
“我只是哄爹爹开心而已,谁成想你当真了?”
“可搬进去那天,你明明挺喜欢的呀,又是夸我周全,又是赏大家钱——”
“什么周全,什么赏钱,都是你听不懂好赖话,一手造就的误会!”
梦龄僵在当场,忽然有些恍惚:
墙洞里稚嫩淳朴的小男孩,与眼前居高临下的太子,是同一个人吗?
太子不知,兀自抱怨:“现下可好,愈发变本加厉起来了,大夏天的,还给我安排到这里,也不怕把人热死!都怪我平日里太过纵你,以为深宫之中,是你们在南海子的小院呢,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一通话竹筒倒豆子似的倒完,却不听反应,扭头一看,梦龄杵在那儿一言不发,只那么瞅着他。
他瞬间读懂了她眼底的陌生与疏离,心底仿佛被狠狠扎了一下,疼中带躁,久久不能平息。
两人无声对视,沉默的空气说不出的压抑。
良久,他叹了口气,率先打破这局面:
“张梦龄,我与你,不只是朋友,更是一场交易。你助我巩固圣心,我放你归家,许你荣华,大家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见她不说话,他顿时急了,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眸子:
“张梦龄,你不可以反悔!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好奇爹是什么东西?我不好奇,我娘怎么会送我出安乐堂,我不出安乐堂,她怎么会死?”
他说着说着,眼睛变得通红通红,声音也微微哽咽:
“害死我娘的元凶,有我一份,也有你一份,你必须要帮我,你得负这个责!”
此时此刻,梦龄总算明白,回宫的第一晚,她坐在他的床边,为他讲过去的事情,讲到他好奇爹是什么东西时,为什么他的目中会流出一丝复杂神色。
原来早在那时,他心里便有了怨。
对她,亦是对自己。
梦龄快速眨了眨眼,将眸底泪花眨回去,轻声道:
“是。”
“好,好。”
她应了下来,他却高兴不起来,又闷闷地交待:
“从今以后,你只需做好你份内的事,除了我这里,其他的人和事,一概远离。”
“是。”
她垂下眼帘,自此换了称呼:
“殿下既对这间住处不满,奴婢这就为您腾出新的来。”
“罢了。”他烦躁地一挥手,“今日够折腾了,明儿个再搬吧。”
“多谢殿□□谅。”她淡淡道,“殿下若无其他事,奴婢就先行退下了。”
他心里堵得不行,却又不知还能说什么,闷声应道:
“去吧。”
“是。”
梦龄福了一福,躬身退至门口,接着打开殿门,迈步走了出去。
空荡荡的殿阁,独留他一人立在原地。
回首,还有那满地瓷渣。
碎裂的,何止茶盏?
景星殿。
盆中的月月红花枝招展娇艳欲滴,万贞儿的目光顺着饱满美丽的花朵一路下滑,最后停在茎干的根根尖刺上,微微笑道:
“撒下种子,一点一点生根发芽,一点一点戳破表皮,刺便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