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紧扭身回到床前,把罪魁祸首压在枕下,接着拾起躺在地上的烛台,重新点燃。
红黄的光亮起,顿时将黑夜里的不安驱散了大半。
他再来靠近她时,她没有再后退,由着他扶住自己往床榻一侧的绣墩坐去:
“来。”
烛台搁在茶几上,他堂堂一国储君,又拎起白玉茶壶,亲自倒了盏茶递给梦龄:
“喝口水缓缓。”
梦龄捧着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渐渐平复下来。
太子挨着床边坐下,与她保持了一个安全又不疏离的距离,轻声询问:
“是不是吓到你了?”
“嗯。”梦龄点点头,心有余悸地问:“你干嘛要在枕头下放个匕首?”
太子垂眸:“我总是害怕,怕有一天遭了毒手,就没命替我娘报仇了,所以我的内心总是不安,一到晚上就睡不着觉,后来在书上看到,曹操睡觉时会在枕下放一把刀,我便效仿于他,还真就睡着了。”
“噢,这样啊。”
梦龄恍然,想起沈琼莲的话,眼神一黯:
“也是,就你长大路上遇到的那些人和事,性子不改才怪呢。”
那相隔十年的时光,终究把记忆里爱笑单纯的吉哥儿隔走了,姑姑说得对,保留点距离好。
“那、那你接着睡,我不打扰你了。”
茶盏搁回茶几上,她起身离凳,他看出了她的态度,连忙开口唤:
“梦龄,别走!”
她停住脚,回首问:“还有事吗?”
他可怜巴巴道:“我睡不着,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哄我入睡?”
又是这等低姿态,梦龄无法拒绝,复又回到绣墩坐下:
“好。”
太子展颜一笑,半靠着躺回床上。
垂落的帘尾随意地搭在一侧,并未完全把床内掩住,露出的大缝隙像一个斜斜的三角形,正好让他们的脸对着彼此。
“说什么呢?”梦龄问。
他心念一动,微笑道:
“说说咱们怎么认识的吧。”
“好。”
梦龄在南海子已经重温过儿时记录生活的画册,加之问过沈琼莲一些细节,那些记忆倒也能勉强穿起来,便缓缓讲道:
“我入宫的时候,以为只是来过冬,等春天到了就能回家,结果盼来了春天,姑姑却告诉我,爹娘不会来接我,我再也回不了家了,我不信,就趁着她们没注意时逃跑,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都跑不出去,后来跑到一堵破墙那儿哭,你就忽然隔着墙和我说话了。”
“我和你说什么了?”
“爹是什么东西?”
“爹是什么东西?”太子诧异,“为什么说这个?”
“因为我在哭爹喊娘嘛,你那时只有娘没有爹,爹这个字连听都没听过,当然好奇啦。”
“哦~”
太子茅塞顿开,继而微微一顿,目中瞬间流出一丝复杂神色:
“是因为我好奇,娘才让我与他相认吗?”
“或许吧。”梦龄歪着小脑袋道,“听说你娘一直把你藏在安乐堂,忽然有天早上,张敏公公告诉万岁你的存在,你们这才被接了出来,算时间——是咱们认识不久后的事。”
“那就是了,张敏公公是自己人,他敢跟爹爹提我,一定先获得了我娘的同意。”
说罢,他默默垂下眼帘,情绪变得异常低迷。
梦龄看在眼里,心里也不是滋味,声音里满是歉疚:
“对不住,本来是哄你入睡的,却让你想起了伤心事,要不我还是去外边候着吧。”
“不要!”
太子连忙制止,迅即从低迷的情绪中抽离,冲她挤出一个笑:
“接着聊吧。”
“呃......”梦龄挠挠眉心,“可我怕再说错话,勾起你的伤心事。”
“嗯......”
他沉吟片刻,心思一转,问:
“咱们除了说话,还有什么?”
“唱歌。”
“什么歌?你唱给我听听!”
“好!”
梦龄清了清嗓子,低吟浅唱:
月儿圆圆,圆圆哟~
爹爹摆筷娘放碗,八月十五团圆宴,团圆宴~
月儿圆圆,圆圆哟~
鞭儿轻甩车轮转,夫君陪我把家还,把家还~
月儿圆圆,圆圆哟~
恩恩爱爱情意坚,爹娘直赞好姻缘,好姻缘~
月儿圆圆,圆圆哟~
团圆美酒滋味甜,阖家欢乐真美满,真美满~
一曲唱毕,梦龄不再像先前那般紧张局促,整个人放松不少,眼睛亮了许多。
“你唱歌真好听。”他怔怔地夸。
“小时候你也这么说。”她吟吟一笑。
见她神态间总算恢复了些先前的亲昵,他那颗吊起的心才微微放下些,笑道:
“父母康健情郎相伴,不愁吃穿一家团圆,原来你小时候就喜欢唱这个了。”
“嗨,小孩子嘛,喜欢跟大人学,我娘说这是顶好顶好的日子,我就信这是顶好顶好的日子。总归我是女孩,除了嫁人,也没旁的路,当然想嫁个心里眼里只有我的如意郎君啦,逢年过节,再陪我回家与父母团圆,这一辈子也就知足了。”
说到这里,她落寞地叹了口气:
“可一旦进宫,梦便做不成了,这十年,我再没唱过这首歌——”
“能做能做。”太子趁机给她画起大饼,“咱们说好的,只要你助我顺利登基,我就放你回家,凭我赏赐你们的富贵,还怕招不来如意郎君?他要敢纳妾,你就进京告御状,看我不整死他?”
梦龄噗嗤笑出声,那笑声如山泉叮咚,带来轻松欢快的气息,彻底冲开了心底的隔阂,亦抚平了他不安的心。
笑完之后,她娇嗔地睨他一眼:
“你整死他,我岂不成了寡妇?”
“这有何难?”他轻挑眉梢,“再招一个便是,有我给你撑腰,那些个俊俏郎君,得排着队来娶你。”
“那倒也是。”
梦龄捧住小脸,亮晶晶的眼眸一眨一眨,畅想起出宫后的快活日子。
他目的达成,不再引申其他话题,微扬着唇角躺下,枕好脑袋,侧过脸道:
“梦龄,接着唱歌儿吧。”
“好。”
梦龄樱唇重启,轻盈灵动的歌声流淌开来:
小小子,拾棉花,一拾拾个大甜瓜。
爹咬一口,娘咬一口,一咬咬着孩子的手。
孩子孩子你别哭,明天给你买锣鼓,白天拿着玩,黑夜藏马虎......
细腻活泼的音律中,他脑海中复苏了新的画面:
昏暗的小屋,娘亲含笑的眉眼,温柔欢快的音调,轻哄着他睡觉。
完全不同于梦中的焦灼急切,而是一片宁谧安详。
“还要听什么?”
唱完歌的梦龄擡眸来问时,方才发现,烛光昏黄,床上之人已闭上双目,进入沉沉梦乡。
她默默凝视着他,隔着薄薄的床帘缝隙,宛如隔着当年墙上的孔洞,恍然之间,似乎回到了往昔,旧时的亲近无声归来,须臾,她微微一笑,缓步起身,移灯回到碧纱橱,也睡下了。
梦龄初来此地,觉轻,刚进卯时,便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吵醒,睁眼一看,是林林蹑手蹑脚的扒拉住隔扇,探着脑袋往里瞧,瞧了一会儿,回过身来,瞥见梦龄已醒,低声道:
“嘿,奇了,今儿个殿下竟还睡着呢,往常这个时辰,早摇铃叫我们了。”
“对,我是来侍奉人的,得勤快着点。”
梦龄揉揉眼,下床穿鞋,取衣穿上,系领口之际,忽然忆及一处,蓦地扭过脸问林林:
“你是不是也被他拿匕首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