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药汤是用姜制天麻熬就,下肚之时,难免会辣到喉咙,一碗饮尽,万贞儿轻嘶出声。
梁芳忙递上锦帕,一脸心疼道:
“也不知万岁爷看到娘娘被气成这个样子,会不会改了主意,好歹让太子那边得点教训。”
拈帕擦唇的手一顿,万贞儿笑了一下:
“别说我头风发作,便是我被气得中风,万岁也舍不得拿张梦龄开刀。”
汪直为她揉头的手微微一顿,奇道:
“她在万岁心中的份量,竟能与娘娘比肩?”
万贞儿没有正面回答,缓缓望向窗外:
“万岁自小与生父、生母分离,被关在沂王府,那时我一直陪着他,小小的孩子每天活在担惊受怕之中,我就时常劝慰他:撑着,会好的,会熬出头,等有一天,从这沂王府走出去,和父母团聚,好日子就来了。”
梁芳比汪直年长,入宫早个几年,自然晓得这些旧事,但仍然捧场得很,脸上露出感动的神色:
“娘娘对万岁爷掏心掏肺不离不弃,这份情谊真是感天动地。”
此时的万贞儿陷入回忆之中,没有理会他的奉承,接着讲述:
“盼啊盼,终于盼到先帝复位,我们从沂王府走了出去,万岁爷别提有多高兴了,他满怀期望去见父母,他想十年未见,父母一定会好好的弥补他、疼爱他,然而——事与愿违,他的母亲有了新的孩子,一切都以弟弟为先,对他也没个耐心,他的父亲嫌弃他口吃,就没给过几回好脸,更是一度想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梁芳啊了一声,似是不忍。
万贞儿苦笑:“明明父母健在,见了却还不如不见,起码还能留个念想,骗骗自己。万岁的亲情梦破灭,对我愈发依赖,可我一介宫女,只能尽心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于其他事上,却是有心无力,后来——周辰安进宫了。”
汪直神色一动:“万岁的舅舅?”
“对。”万贞儿点头,“周辰安做了钦安殿知院,深受先帝宠信,凭着聪明才智力挽狂澜,保下了万岁的太子之位,还一路护着他平稳登基。”
“从龙之功,那可不一般啊。”
“从龙之功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他这个人满足了万岁对父亲的所有想象:外形俊朗,学识渊博,耐心亲和,还不遗余力的保护万岁。因此,他虽是万岁的舅舅,实则在万岁心里,却与父亲无异,且是一位被深深崇拜、爱戴、怀念着的好父亲。”
汪直恍然:“张梦龄是他徒弟,万岁自然爱屋及乌。”
窗外一钩弯月嵌在寂静的夜幕中,万贞儿幽幽一叹:
“太阳一出来,月亮就得腾地方了。”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一句:
“可天要一直阴着,太阳也只能被遮在乌云后。”
汪直擡眸瞧去,微微一笑:
“娘娘放心,天会一直阴着的。”
月色溶溶,花阴寂寂。
屋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原来是平安在帮太子换上宦官服,一边穿一边道:
“殿下,奴婢不明白,您说您都现了原形了,还扮什么扮?想见她,直接用您太子的身份去,她还敢违逆上意拒之门外不成?”
“你不懂。”太子对镜扶帽,“想要获得谅解,得摆出态度,太子的身份有距离,容易让她生出戒心,还是换成下人好,能显得亲近一点。”
“如此用心良苦,看来她对殿下不是一般的重要啊。”
穿戴完毕,太子望着镜中的自己,唇角微微上扬:
“如果有一个人,在爹爹心中的地位,可以比肩贵妃,你说重不重要?”
夜风细细,清辉满地,梦龄坐在走廊的竹椅上,静静想着心事,四下幽寂,唯有草丛中时不时的传来两声虫鸣。
“梦龄,别着凉。”
沈琼莲拿来一件披风,轻柔地为她盖上,而后摸摸她的额头,欣慰道:
“果然,有医官诊治,就见效得快。”
梦龄想到今日种种,问:“姑姑,从此以后,我是不是就成了贵妃娘娘的眼中钉,欲拔之而后快?”
沈琼莲点点头,黛眉紧锁:“这可不好躲啊。”
“若我效仿你当年之举呢?”
“傻孩子,万岁若对你是单纯的男女之情,划破了脸,倒是能断了他的念想。可他喜欢与你叙话,一道怀念旧人,便是毁容自伤,他该找还是会找呀。”
“那该怎么办呢?”
“容姑姑想想。”
话音方落,砰砰砰敲门声响起。
沈琼莲快步过去,打开院门,看清来人时,不由得一怔:
“殿下?”
太子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声张,接着低首进了院,径直朝廊下之人而去。
“是艾公公吗?”
梦龄张望着问,沈琼莲却不答,溜着墙去了后院,她心下诧异,待来人到了近前,瞧清了面容,方明白过来,登时板下一张俏脸,不情不愿的撑着起身: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太子忙将起到一半的她按回椅中,“今夜我只是吉哥儿,不是太子,咱们无需见外。”
“别了,咱们尊卑有别,奴婢得守规矩。”
梦龄不由分说地拨开他手臂,再次起身,执着的对他行了一礼,又道:
“倒是殿下您,堂堂一国储君,却穿着宦官的衣服,也不知是何意图。”
太子微一思索,笑答:“当然是为了符合给你留下的印象呀。”
“什么印象?”梦龄蹙额,“太子的贴身宦官?”
“不。”太子摇头,一本正经道:“是那人前装成宽厚仁慈的真菩萨,人后却隐瞒身份,诓骗无辜少女的伪君子。”
噗嗤——梦龄轻轻笑出声,意识到对面的人是他,又傲娇地板起了脸:
“我可没说。”
“你嘴上没说,心里却埋怨着呢,我都听到了。”
“您既如此说,那就治奴婢的罪吧。”
“治罪?”太子忽地冷冷一笑,“呵呵,别忘了,我可是伪君子,伪君子怎么能明着治人的罪呢?得用那些暗招才行。”
梦龄一听,也冷笑着问:“什么暗招?”
“自然是——”
太子双手合于胸前,郑重的向她作揖:
“作揖赔礼,诚心认错:梦龄,先前瞒你,虽有隐情,却实不该在大殿戏弄于你,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放在心上才是。”
梦龄一愣,脸又有些绷不住了,赶紧转过身走出几步,靠着廊柱背对而立。
太子追了过去,立在廊柱的另一侧,再接再励:
“只这样可不够,还得等待时机,逢你遇到了难处,再倾力相助,然后躲在帘子后边,问——”
说到这里,他却故意顿住,偷瞟着她脸色,胳膊肘轻轻碰碰她手臂:
“你猜要问什么?”
梦龄想了想,猜道:“张梦龄,想什么呢?”
“不。”
太子又摇头,而后自廊柱前方探过脸,温柔地望着她的眼睛,笑吟吟地问:
“梦龄,气消了么?”
梦龄再也绷不住,咯咯笑出声来,笑了一会儿,又觉不该这么轻易的教他得逞,睨了他一眼:
“哼,好好的,偏偏要咒人家遇到难处。”
“那——”
太子低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她面前:
“送你份礼,够不够赔罪?”
梦龄接过,打开,油纸包内是个金黄酥脆的长方块火烧,里面夹着一片片酱红的卤肉,色泽诱人,散发着醇厚的肉香。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惊喜喊道:
“驴肉火烧?”
“嗯。”太子点头,“听说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味道,便是离了家乡,骨子里的饮食喜好也改不了。我想你自小离家,又是最低等的宫女,饮食起居,只能随人安排,这些年来定然没有机会再尝乡味,所以打听了你的籍贯,命尚食局做出这一道驴肉火烧,来,尝尝。”
“嗯!”
梦龄低首咬去,香而不柴的驴肉入口,味蕾一下被调动,一口一口吃个不停,贪婪的享受着这久违的乡味。
“是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是!”
“梦龄。”
“嗯?”
“气消了么?”
“嗯!”
梦龄笑靥如花,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充斥着美食带来的满足。
太子就这么望着,眸底漾起清浅笑意,情不自禁道:
“不枉是儿时的伙伴,相处起来,就是要比旁人轻松快活。”
“那是自然。”
吃完了整个火烧,梦龄叠起油纸包,又拈帕去擦唇角的饼屑,笑着问道:
“你今晚来,就为了让我消气啊?”
“还有一事,想请你答允。”
“什么事?”
太子挺直了身子,正了颜色,郑重其事道:
“我想邀你入我麾下,做我的贴身宫女,助我坐稳太子之位,顺利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