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逢春(三)
“梦龄?”平安喃喃重复。
“吉哥儿?”沈琼莲低低的念。
片刻之后。
太子寝居,平安恍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对,对!奴婢也想起来了,是叫梦龄,殿下好聪明!”
找到了答案,太子只觉内心充盈不少,含笑回首:
“平安,若她来寻,我还得借你的身份用一用。”
官室衙门,沈琼莲也想了起来,面色一变,啪地搁下手中书籍,快步到了梦龄面前,肃了一张脸质问:
“你今日遇到谁了?”
她的反应大出梦龄意料,懵懵地答:
“儿时的一个朋友。”
“你细细与我讲来,今日都发生了什么?”
梦龄便将故友重逢、偶遇皇帝等等全都讲了一遍,沈琼莲听完,蹙额道:
“你竟还遇到了皇帝,给他留下了印象......”
梦龄心下惴惴:“姑姑,我是做错了什么吗?”
“不。”沈琼莲叹气,“你表现得很好,正因为你表现得很好,姑姑才担心呐。”
“为何?”梦龄愈发不解了。
“当年姑姑因何离宫?不就是万岁青睐,惹了贵妃娘娘注意,才自损容貌来此避祸。你正值妙龄,万一——”
沈琼莲摇了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梦龄一颗心沉了下去,咬咬牙道:
“实在不行,梦龄也学姑姑。”
说罢,她便去拿桌上的剪刀,沈琼莲赶忙拽住她的手臂:
“傻孩子,没到这一步呢,能好好的自然要好好的。”
“噢。”梦龄乖乖放下剪刀。
沈琼莲又叹道:“如今形势不一样了,一来万岁年岁渐高,未必有这个精力,二来贵妃娘娘为了分太子的宠,对于后宫妃嫔包容许多。只是伴君如伴虎,又有豹子在侧,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呐。总之,日后你躲着他点便是,千万别让他想起你来。”
“嗯,梦龄记住了。”
“至于吉哥儿——”
沈琼莲瞟向书案上的画,笨拙的小鸡填满了孩童的天真,令人不忍破坏。
“贵妃对太子之位觊觎已久,东宫凶险,为免被牵连,你告知他名字后,尽量也少来往吧。”
梦龄怔了好一会儿,才无奈的点了点头,心中满是得而复失的怅然。
次日仍是阴雨绵绵,书房的窗半敞着,隐约可见远山笼在淡淡的水雾里,纤风细细,送来阵阵植物的清香。
太子立于书案前,落笔如云烟,梦龄二字徐徐现于宣纸之上,裹着旧日的记忆,映进他的眼底。
“梦龄。”他轻声念。
吱呀——
殿门被推开,平安探进头来:
“殿下,人来了。”
他连忙搁笔,声音里暗含着一丝兴奋:
“好,我去你房间等着!”
于是,尊贵的太子从自己的书房溜到仆人的居所,换上宦官的衣服,坐也坐不住,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内心深处隐隐地期待:
她真能找到吗?
正想着,又是吱呀一声,门扇开,笑脸现,她眉眼弯弯,清脆地喊:
“吉哥儿!”
一缕电流嗖地蹿遍全身。
他怔在当地,关闭记忆的大门猝不及防地裂掉一块,露出小小的缝隙,一个画面应声滑出,浮现在脑海:
昏暗的房间,幼童靠着母亲的怀抱,奶声奶气的问:
“娘,你为什么给我起名叫吉哥儿呢?”
母亲慈爱地摸摸他的小脸,笑容温暖如春:
“因为你能出生在这个世上,是顶顶吉利的事儿。”
思绪飘回,眼圈儿渐红,泛起浅浅的水雾,他微微哽咽:
“吉哥儿——”
她挎着一个包袱,雀跃着跳到他面前,开心地扶住他的双肩:
“你想起来了,对不对?”
“嗯。”他含泪微笑,“好多年没有人这么唤我了。”
打他变成朱祐樘后,他是太子,是殿下,是乖孙子......唯独不再是吉哥儿。
立在门外的平安又是唏嘘又是为太子感到高兴,瞥了眼空空的方桌,默不作声的退下。
梦龄鼻子一酸:“咱们离家在外头的,都是这样。罢了,不说这些难过的事儿了,我给你带了些东西。”
她瞅了眼门口,见没有人,转身提着包裹放到方桌上,向太子招了招手。
他带着疑惑到了跟前儿,只见她打开包袱,先拿出一个扁圆形的小捧盒打开,满满的红彤彤的樱桃映入眼帘。
“园子里新结了些樱桃,今早采摘的时候,我悄悄留了些,给你尝一尝。”
一缕暖流涌上心田,太子瞅瞅她那瘦小的手臂,温声道:
“你一个小姑娘家,往后别这么麻烦了,在这宫里,每日都有鲜果送来,我从不缺吃的。”
梦龄却目露责怪,叹了口气:
“你就别瞒我了。”
太子神情一震,登时反应过来:
糟糕,刚才的话暴露了身份!
脑内飞快地思索着,试图编织出一个借口来圆。
啪!
她的双手拍在他的双肩,直视着他的眼睛:
“别解释,我都知道了。”
“啊?”
他心虚不已,却没有勇气坦诚,默默垂下脑袋,等待着她的戳穿。
“听说昨儿个太子坠马,是你扑过去给他当了人肉垫子,他才毫发无损。哼,你为护他伤了腰骨,他却不让你闲着,还派你去找东西,可见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啊?”
太子懵在当场。
梦龄倒是越说越气,鼓着两腮,像只小金鱼,气呼呼道:
“平日里别说善待你,不苛责殴打就算好了,真有贡果送来,也只会把吃剩的给你,怎会给你尝鲜的?”
“哦......”
太子消化着她的话,思绪可谓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对了,说起你的伤——”
梦龄松开他的双肩,去包袱里翻出个小药瓶,递到他面前:
“这是我特意向艾公公求的,治跌打瘀伤有奇效。有人给你抹药吗?要不要我帮你?”
她没把他当男人,自然也就不在意那些个男女之防,说着就要打开瓶盖,太子赶紧夺过药瓶,连声道:
“有,有。”
“那就好。”
梦龄放下心来,冲他嫣然一笑。
白色的小瓷瓶握在手心,捧盒里的樱桃泛着淡淡的果香,太子心中生出无言的感动,虽然眼前的少女略显笨拙迟钝,却带来了朴素而温暖的关怀,还有那久远的记忆。
“梦龄。”他情不自禁地唤,“你叫梦龄,对不对?”
梦龄意外万分,继而大喜过望:
“你想起来啦?”
“嗯。”太子微笑颔首,“难为你记挂着我,往后我得了什么好东西,也给你送去。”
眼中的喜色瞬间消退,被一抹悲伤取而代之,梦龄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