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颇感意外,但见父亲神色低落,又赶忙用下一个问题引开注意力:
“那是谁?”
眸底的那抹失落化为淡淡的暖意,朱见深微微扬起唇角:
“舅舅。”
闻听此言,太子不由得对这位舅爷生出好奇,但知当下不好深究,便选择顺杆爬上:
“那孩儿要幸运多了,有爹爹亲自来教。”
朱见深一怔,微微侧过头来看他,目光不再漠然,轻轻点了点头:
“来吧。”
太子心中一喜,赶紧跟上父亲的脚步。
内监早早备了一排马匹,梁芳凑上来笑问:
“万岁爷,您给太子殿下挑一匹吧?”
放目望去,枣、灰、棕、白......各色马匹参差不齐,高低不一。最醒目的,莫过于中间那头黑马,高出众马一截,胸宽鬃长,毛发顺亮,看起来健美非凡,教人过目不忘。
朱见深朝它一指:“就它吧。”
梁芳的目中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万岁爷好眼力,这是刚进贡的北疆马,体魄强健,非常马可比。”
梁芳把马儿牵到太子跟前儿,太子期待又紧张的瞧向父亲。
自打弟弟们挨个出生,他便很少享受到父子独处的美好时光了。
父亲一手擡着他的手肘,一手扶着他的后腰,一把将他送上马背。
呵,父亲的手还是那么有力。
和小时候一样。
父子二人仿佛回到了过去,一个教一个学,其乐融融。
笑意爬上眼角眉梢,太子一扫先前的消沉,手握缰绳纵马奔驰,好不快活。
便是待会儿日头变烈又如何?
有了父爱的遮荫,明亮的阳光亦不足为惧。
骑完一圈,他跳下马来,含笑步至父亲身边:
“爹爹,您看孩儿练得如何?”
“不错。”
父亲面容亲切,擡起袖子便要来给他擦汗。
“哞——”
一声牛叫传来。
好好的马场,竟出现牛的声音,众人立马循声望去。
只见远处林间,一头雪白的水牛若隐若现,踱步往这边而来。
朱见深微微眯眼,梁芳惊讶不已:
“平日里见的都是黄牛、黑牛,倒从未见过这种白牛呢。”
朱见深颔首。
余人皆是啧啧称奇,唯有太子淡定一笑。
那白牛悠悠打林间出来,没了树丛的遮挡,大家方才看清,牵绳的是汪直,而牛背上还驮着一名九岁的孩童,身着素袍,在青山绿水的映衬下,袅袅林雾的缭绕中,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不染凡尘。
朱见深的眸底泛起惊艳之色。
梁芳惊叹:“天呐,这是何处的道童下凡了?”
太子淡淡答道:“自然是四弟弟了。”
待白牛近了些,大家仔细一瞧,坐在牛背上的,不是朱祐杬是谁?
梁芳一脸拜服的瞧向太子:“殿下好眼力呀。”
太子唇角勾起一抹嘲讽,依旧语气淡淡:
“何须眼力,动动心力即可。”
难怪万贞儿不露面,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他瞟了眼父亲那擡起却半道停下的袖口,默默垂下眼帘。
可他的父亲浑然不觉,袖口在不知不觉中收回,一双眼睛只盯着另一个儿子看。
“爹爹!”
朱祐杬向他招手,小脸笑成一朵花。
他笑着点了下头,向汪直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汪直立马躬身禀道:“禀万岁爷,这水牛是河南献来的祥瑞,奴婢本想悄悄牵过来,给万岁爷一个惊喜,哪知碰到四殿下,一口咬定说这是他的牛,非要来骑,奴婢怕他摔着不敢允,他就在那儿闹,奴婢没法子,只好由着他。”
朱祐杬小脸一板:“我的牛当然由我来骑,你凭什么拦我?”
汪直面上现出无奈的神色,向朱见深道:
“万岁,您瞧。”
朱见深疑惑地看向朱祐杬:“何出此言?”
“爹爹有所不知,孩儿昨晚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他骑着一头大青牛,说自己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什么什么谷关外的。”
朱祐杬挠挠头,细节似是想不起来,梁芳作思索状:
“白胡子老头、大青牛......难道是从函谷关外过来的?”
“对!”朱祐杬点头,“就是这个什么函谷关!”
梁芳又作不可置信状:“难不成是太上老君托梦?”
皇帝眼神一动,又问朱祐杬:“之后呢?”
朱祐杬接着道:“之后他还教了孩儿一篇经,背了好久呢,可等醒来一睁眼,就全都忘了,只记了点开头。”
“背来听听。”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爹爹,后面的孩儿实在记不住了。”
梁芳状似激动:“这不就是道德经么?看来殿下真梦到太上老君了!”
朱见深目中是止不住地欣喜,又问:
“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朱祐杬没着急回答,先是回忆片刻,才道:
“孩儿看他□□骑得那头青牛甚好,就也要骑,他说这牛可给不得,不过瞧在孩儿八字带有仙根,与他有道缘的份上,可以叫人另送一头给我。”
听到这里,除了太子,余人皆瞟向那白牛。
“孩儿一听,立时就问他要牛,可他却说:牛不在这里送,明早醒来,你去草场等着,自会有人牵来。”
汪直作恍然状:“难怪殿下见到奴婢,会有此言。”
梁芳顿足,连连慨叹:“嘿,神了!真神了!”
朱祐杬又望向父亲,小脑袋一昂:
“爹爹,你说这牛是不是孩儿的?”
朱见深哈哈一笑,伸手捏捏他的小脸:
“是,当然是!”
“对了,今早母亲特意嘱咐,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孩儿与爹爹既是父子,也是君臣,因此得了这牛,绝不可忘了爹爹。爹爹,孩儿把这牛献与您,咱们父子共骑,如何?”
“好,好,好。”
朱见深笑呵呵地上了牛背,双手穿过儿子腋下,将他圈在怀里,扯住缰绳,父子二人在汪直等一众内监的簇拥下,有说有笑地往林间去了。
他的三儿子,当朝的太子,则被孤零零的留在原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神一点点黯淡下来。
目送皇帝远去,梁芳回过身来,谦卑的笑容里透着幸灾乐祸:
“太子殿下,看来万岁这会儿是顾不到您了,您看是奴婢给您请个师傅来教呢,还是您先回去歇着,明儿个再看看万岁的心情?”
“我自己练。”
太子面色如冰,独个儿牵着马离开。
只有随侍的平安小跑跟上,麻利的从他手中牵过缰绳,茫茫草场,主仆二人的身影逐渐化为两个小点,远离他们的视线。
梁芳不屑地笑了下,也向那边的祥瑞白牛追了过去。
祥瑞白牛驮着朱氏父子缓缓爬至坡顶,汪直早已命人在石头上铺好毛毯,备好茶水。
两人被内监的搀扶着下了牛背,一起坐到石头上休息,朱祐杬抱着根小糖人舔得一本满足,朱见深满眼慈爱。
梁芳远远瞧见,轻声笑道:
“最懂万岁爷的,还是贵妃娘娘呀。”
说罢,放目远眺山下。
山下宽阔平坦,只边缘处有一两棵绿树,其他全是大片大片的花花草草,最适宜策马奔腾,平安牵着马儿跟着太子来到此处,太子环顾四周,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就在这儿练吧。”
“是。”
平安从背上取下一个席帽,太子接过罩在头顶,打伞下走出,踩着马镫翻身上了马背,挥着鞭儿驭马前行。
席帽终究不如伞大,所遮阳光有限,令他有些不适应,下意识擡掌挡在眼前。好在那北疆马似是极有灵性,步履稳健,坐在上面也不怎么颠簸,骑了一会儿,他渐渐习惯,放下手掌,神情自如许多。
忽而,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鸟哨,紧接着马儿一声急嘶,不复先前温顺模样,突然变得躁动如雷,撅起前蹄就往后仰!
“殿下!”
随行在侧平安惊惶大喊,飞身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