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爹是在乎他的。
毕竟,他是他唯一的儿子呀。
冲着这一点,他自以为是有底气豁出去赌一把的。
小小的孩童不会别的法子,只会用这种执拗而笨拙的方式,来为自己母亲讨一个公道。
织锦御靴擡起,龙袍掠过他的眼角,但没有为他停留,而是转向那个女人。
他擡起头,眼睁睁看着他的父亲伸出双手,温柔地扶起她:
“小、小孩子的话,当、当不得真。”
这场争执被定了性。
他所有的委屈与坚持,被以小孩子的名义轻轻巧巧地揭过,沦为一场幼稚的笑话。
愤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的父亲视而不见,只顾宽慰那个杀死母亲的凶手:
“这儿刚死、死了人,难免沾、沾点晦气,你莫往心里去。”
晦气?
吉哥儿用极其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叫爹的男人,这个总与娘字并放在一起的“爹”。
打一进门,他就不曾到娘的床榻前,甚至都不愿多看一眼,更别说为她流一滴眼泪。
此刻,还嫌她的死晦气。
母亲的命,就如此不值一提么?
他不禁在心里发问:
爹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有了爹,娘就没了?
梁芳低声询问:“万岁,那淑妃娘娘——”
朱见深总算瞧了眼病榻上的人,道:
“擡、擡到净乐堂去吧。”
“是。”
梁芳一招手,几名小宦将纪氏的尸体挪至担架上,一起往宫外擡去。
兀自发呆的吉哥儿反应过来,拔腿追至院里,扒拉着母亲的手臂,一个劲儿哭喊:
“娘,娘!”
那声音锥心刺骨,内侍们却不为所动,梁芳一个眼神过去,便有两名小宦过来,一左一右架起吉哥儿,拖他到一边。
可怜吉哥儿毫无反抗之力,绵羊一般被按住,巴巴瞅着母亲彻底离开自己的世界,心底冰凉一片。
而他的父亲,揽着杀母仇人的肩,温声细语的哄着。
心底的寒冰瞬间化成一股怒火,直蹿颅顶,令他擡手指向父亲,脱口而出一句话:
“你不是我爹!”
“什么?”
朱见深蓦地擡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万贞儿亦是难以置信。
吉哥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用尽浑身力气大喊:
“我不要你这个爹!”
万贞儿瞳孔一震,下意识地望向朱见深,朱见深怔了片刻,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他也擡起手,缓缓指向自己唯一的儿子:
“都是平日太、太过纵你,连孝道都不顾,罚你跪、跪一个时辰,好好思过!”
砰!
吉哥儿被摁跪在地,毫无还手之力。
朱见深袍袖一拂,扬长而去,只留给他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
接着是万贞儿自他面前经过,她轻轻瞟来的眼神,带着报复的快意,无声宣布自己的胜利。
而紧跟在后面的梁芳、汪直、韦敬等人,是为她呐喊助威的打手,依次从他心头碾过,为他的童年刻下一道重重的疤痕。
宫门关上。
偌大的长乐宫,一下变得空荡荡,只留两个内侍看着他。
烈日灼灼,晒得地面滚烫滚烫,刺眼的阳光照得人擡不起头,吉哥儿就这么曝于烈阳之下,耷拉着脑袋,木木地跪着。
跪够了一个时辰也不起来,内侍过来拽他,他也不理,甩开对方的手臂,固执的又跪回去,仿佛上了瘾,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内侍们目睹他今日触怒了龙颜,便不再理会,由着他跪。
也不知又跪了多久,日头开始往西偏去,房檐下的阴影一步步往外扩散,渐渐地,占据了大半个院子。
而吉哥儿的身子,也被一点点笼罩进去。
当他整个人彻底被暗影吞没之时,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向下栽倒,登时昏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冗长冗长的梦。
一个又一个历经过的场景,在他面前如走马灯般闪过。
安乐堂狭小黑暗的屋子,母亲温暖的怀抱。
墙壁上裂开的洞口,洞口外唱歌的小女孩。
门扇打开时洒下的阳光,一片白茫茫中穿黄袍的男人。
还有路上飞舞的蝴蝶,长乐宫快乐的奔跑,成箱成箱的玩具......
一幕幕,一声声,围绕在他的四周,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忽然间,砰一声炸开,这些画面化作一块块碎片,四散飞溅着,远离他的视线。
“吉哥儿,吉哥儿——”
他听到有人召唤,随即睁开眼睛。
入目是奶奶关怀的脸庞,一见孙子醒来,她激动地去拍一旁的儿子:
“醒啦,醒啦!”
朱见深连忙凑了过来,只是在对上他眼眸的那一刻,目中关怀陡然化作尴尬,下意识的又想避开。
这一避,露出了身后的窗棱,一束明亮的阳光随之洒入。
“啊!”
吉哥儿赶紧闭上眼睛,擡掌挡在额前。
那阳光并不猛烈,可他甚觉刺眼,霎时间脑子里白茫茫一片,似有什么东西敲打着他,说不出的难受。
周太后以为他是昏迷太久所致,连忙招呼宫女:
“挡住挡住!”
帘子拉上,阳光消失,吉哥儿方才缓缓睁开眼睛,撑着坐起,环顾四周,原来自己身在仁寿宫,床榻前围了一群人,除了奶奶和父亲,还有几名医官,和许多宫人。
周太后心疼地拥他入怀,摸着他的小脑袋:
“乖孙子,娘没了,你还有奶奶,奶奶会疼你。”
吉哥儿一脸懵:“我娘没了?”
周太后与朱见深闻言,也是一脸懵,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周太后松开孙子,试探着问:
“昨儿个的事,你不记得了?”
“昨儿个......”
吉哥儿去抓自己脑袋,苦苦思索起来:
“昨儿个什么事?”
一名医官上前道:“殿下许是受了刺激,患上了失魂症,因此忘了一些事情。”
朱见深倒是松了口气,望向吉哥儿的眼神自然许多,声音也变得温和:
“忘了就、就忘了,没什么打、打紧,你、你娘昨儿个急病去世,以后你、你住贵妃宫里,由她抚养。”
周太后一听,立马又将孙子搂在怀里,拿眼狠狠剜他:
“你死了这份心吧!便是你不认我这个娘,我也不会把孙子给那个女人养!”
朱见深自知理亏,无奈道:“罢了,那就您、您来养吧。”
“林林。”周太后唤。
“奴婢在。”林林上前。
“老身跟前儿的人,属你最机警,打今儿个起,你来服侍太子,给老身护好了他,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离远点!”
“是!”
吉哥儿则对这一切置若罔闻,沉浸在母亲逝去的悲痛中,只抽抽噎噎地哭:
“娘,娘......”
哭过之后,生活还是要继续。
该守灵守灵,该下葬下葬,这几日连着下雨,仿佛上天也在哀悼。
母亲葬礼结束那夜,吉哥儿独自坐在镜前,对着镜中的自己,练习了一晚上的微笑。
翌日一早,他踏进万安宫的大门,亲手捧了一盏茶,跪下呈到万贞儿面前,微笑道:
“多亏贵妃娘娘操持母亲葬礼,吉哥儿不胜感激,一杯清茶,聊表心意。”
虽然他的眼神看起来纯真依旧,可万贞儿却莫名觉得,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贵妃娘娘?”
吉哥儿又将茶盏往前递了递。
“哦,应该的。”
万贞儿回过神来,伸手接过茶盏,象征性喝了一口,与她并肩而坐的朱见深一脸欣慰:
“嗯,变得懂、懂事了,过、过段时间,就会为、为你举办册封太子的仪式。另外,爹已为你选好名字,打今儿起,你的名、名字就叫——朱祐樘。”
“爹费心了。”
他乖巧地笑,目光不露声色地落在万贞儿身上。
两人无声对视。
咣——
太和殿的钟声敲响。
每到一个节气,这里便会敲响钟声,今日芒种,也不例外。
然而这悠长回响的一声传来,不知是昭示着过往风波的终结,还是拉开了新的帷幕,敲起对垒的战鼓。
芒种是送花神的日子。
此时身处南海子的梦龄,就在忙着送花神。
轻如烟雾的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用彩线系在每一棵花树上,一眼望过去,满园子披红挂绿热闹非凡。
贡案上摆着烛台、鲜花、水果等物,尚寝局与尚食局均有留守在这儿的人员,大家干脆聚在一处,由沈琼莲领着一起燃香、献酒、祈祷,结束之后,再各自散去。
只有沈琼莲不着急离开。
待人都走了后,她默默拈起一炷香,转过身来,朝着紫禁城的方向郑重拜了一拜。
梦龄眨巴着眼睛,不解问道:
“姑姑,你这是在做什么?”
一抹悲凉自目中划过,沈琼莲不自觉红了眼圈儿,低低叹道:
“祭死去的朋友。”
悲伤的气息无声蔓延,传染给了梦龄,她垂下小脑袋,也默默不说话。
沈琼莲察觉,连忙调整了情绪,冲她笑道:
“听说艾公公又给晓羽姑姑带了一堆好吃的,晓羽姑姑正等你一起吃呢。”
“哈?那我这就回去!”
梦龄转悲为喜,小脸重绽笑颜。
虽说在宫里没有吃成饴糖,但在南海子,她吃到了更多。
先是沈琼莲变魔术似的给她一包点心,说是宫里有人送她的;接着艾公公每次来,不管带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叫上她一起,比在宫里快活多了。
回去的路上,无人的田间,她蹦蹦跳跳哼着小曲,裙摆随风一扬一扬,似一只飞舞的蝴蝶。
清亮而自由的歌声穿过树杈,穿过云霄,穿过易逝的光阴,穿过如梭的岁月,再落下来时,嗓音已变得成熟不少,天真稚嫩的幼童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时间来到成化二十一年三月,正是皇家春猎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