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相认(二)
说话的三人一愣,待看清只有他一人时,不但没有害怕,反而露出惊喜的神情,齐声唤道:
“张公公!”
张敏嘘了一声,连忙迈脚进来,回身左右瞅瞅,小心关严了房门。
纪氏眼带笑意,放低了声音:“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方才我正说要不是碰上了你,想法瞒住了贵妃,我的吉哥儿早化作一缕冤魂飞走了。”
吴氏也夸:“张公公身处淤泥,却仍能坚守自我,真是难得。”
张敏苦笑:“要真的一点人性都不留,那与畜生有什么两样?阉人也是人呐。”
沈琼莲问:“张公公今儿个怎么冒险来这儿了?”
“唉。”张敏面现愁容,“今儿个你也看见了,太后对着贵妃娘娘又是一顿激。可照我的经验看呐,她越激,贵妃娘娘就越暴戾,贵妃娘娘越暴戾,她就越抱不上孙子,她越抱不上孙子,她就越去激贵妃娘娘,没个头啊。”
沈琼莲瞬间明白:“你是怕——”
张敏点点头:“前几年有谁怀个孕,只堕个胎也就过去了,可这两年——太后与她的矛盾日渐加深,愈发不可调和,都摆到明面上了!年前内藏库又有个宫女怀孕,汪直去办的,连累了一大批!”
说到这里,他转向纪氏,目光里满是担忧:
“后来听汪直说,她还提了你一嘴,我真怕,怕她哪天被太后激得狠了,一时间找不到靶子,就来算以前的账,波及到你们母子!”
纪氏一听,不免神色慌乱:
“那、那该怎么办?”
张敏道:“我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愿不愿意让吉哥儿与万岁爷父子相认?”
“啊?”纪氏惊在当地,“这,这——”
张敏进一步解释:“如今兵临城下,与其朝不保夕,不如奋手一搏,趁着太后抱孙心切,寻个契机告知万岁,他其实有一个儿子。”
吴氏摇摇头:“以我对他的了解,有儿子又如何?他照样舍不得去罚姓万的,只会来捂你的嘴,不然柏贤妃的太子怎会白白殒命?柏贤妃又怎会郁郁至今?”
张敏思索了下,道:“咱们不说当初贵妃娘娘迫害一事,只提偷偷生了孩子,尽量避其锋芒,只要事情不摆在明面上,万岁爷就不用做出选择。”
沈琼莲面有顾忌:“如此,贵妃娘娘也未必会善罢甘休。”
“所以咱们要寻求太后的庇护,贵妃娘娘再怎么嚣张,也不敢明着对万岁爷的亲娘下手。”张敏说完,顿了顿,又道:“吉哥儿早晚要长大,难不成要把他圈在这里一辈子?”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登时变得沉默。
纪氏不由自主的瞥向里间门扇,幽幽道:
“吉哥这些日子一直问我有关爹爹的事,那就给他一个爹爹,让他见见光吧。”
张敏点点头:“好,有你这句话,万岁爷跟前儿我就知道怎么做了。”
沈琼莲见他们已做出选择,便不再多言,张敏又向她嘱咐:
“你也要早做打算才是,免得做了贵妃的靶子。”
沈琼莲胸有成竹:“放心,我自有对策。”
当她踏出门时,额间多了一层纱布。
守门的宦官也不敢多问,只以为是遭到了张敏的搓磨,她径自来到转角,梦龄早已等候在那里,哒哒跑到她面前,关切地问:
“姑姑,你额头怎么了?”
“没怎么。”沈琼莲笑笑,“今天的歌儿,唱得尽兴吗?”
“尽兴!”梦龄嘹亮地答。
“那就好。”她温柔地牵起娃娃的小手,“咱们回吧。”
尚仪局。
门口停着凤轿仪仗,一队内侍列于两侧,排场之大,一看就是贵妃的阵仗。
沈琼莲肃下一张脸,不敢再与梦龄说笑,低下脑袋,牵着梦龄快步溜了进去。
果然,绕过影壁,一进院内,便见尚仪局所有女官集聚在此,个个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空气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而那位人人畏惧的贵妃娘娘,好整以暇地坐在廊下的玫瑰椅里,翻看着尚仪局老大递来的账本。
沈琼莲拉着梦龄一起跪下,伏地叩首:
“见过贵妃娘娘。”
翻阅账本的指尖停下,万贞儿缓缓擡起眼眸,扫向那个刚得圣上青睐的女官:
“沈司宾回来啦,不知去喇嘛庙许了什么愿?”
沈琼莲答:“回娘娘,奴婢别无他愿,只愿神明庇佑,让奴婢差事顺利,将来可以得蒙圣恩,离宫回乡。”
万贞儿笑了一下,轻轻合上账簿:
“神明有灵呀,我方才瞧了,这么厚的一摞账簿,字迹娟秀不说,竟找不到一点纰漏,可见差事当得委实不错。只是此等才干与品貌,留在尚仪局当真是屈才,正巧万岁无子,太后烦忧,我有心选点美人给万岁爷充盈下后宫,也好堵一堵外边的风言风语,这瞅来瞅去,便相中了你,今夜就将你举荐给万岁,如何?”
沈琼莲急声道:“恕奴婢难以从命!”
“哦?”万贞儿微微眯起眼睛,“你怕我,是不是?”
“不。”沈琼莲摇摇头,“娘娘厚爱,奴婢感激不尽,实在是奴婢无福,今儿个去喇嘛庙敬香时,不小心磕破了脑袋——”
她缓缓擡起头来,直视着万贞儿,双手绕至脑后,一圈圈解开缠在额头的纱布,露出自己的伤口。
那张秀丽的脸庞,打右侧太阳xue至眉心处,一道红色的血痕赫然瞩目!
在场之人皆是一惊!
万贞儿亦感意外。
梦龄轻轻啊了一声。
沈琼莲则面容平静:“奴婢相貌已损,有碍观瞻,实不宜服侍万岁,也不宜再行走于宫中。奴婢斗胆向娘娘求个情,请把奴婢调入尚寝局,派往南海子看园子,免得在宫里吓到各位娘娘。”
万贞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玉手猛地一扬,账簿往外抛去,尚仪女官连忙弯腰接住,只见万贞儿一言不发地起身,轻移莲步,到了沈琼莲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缓缓擡手抚上她的额间。
许是来之前碰过花枝,贵妃的指尖还残存着花香,以及少许的花液,当指甲划过沈琼莲的伤口时,不仅疼,还很蛰。
“嘶——”
她疼出了声,想往后退却又不敢。
只能生生的挺着,生生的忍着。
梦龄不明白面前这位会哄人的娘娘怎地忽然变脸,所作所为是如此可怕,她看着都替姑姑疼,可又不敢出声,急得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
高贵显赫的贵妃深感满意,总算收回了指尖,轻声笑道:
“你确实是个会说话办事的,便允了你吧。”
沈琼莲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再次伏地大拜:
“谢娘娘!”
哪知一旁的梦龄急了,一把拽住沈琼莲的袖子:
“姑姑要往哪里去?梦龄也要跟着去!”
“放肆!”韦敬厉声呵斥,“有你插话的份么?宫规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梦龄吓得不敢吱声。
沈琼莲赶紧出声求情:“娘娘开恩!这孩子只有四岁,年纪太小,一时情急才忘了宫规,并非有意为之——”
“四岁——”
万贞儿微微侧过脸望向梦龄,幽深的瞳孔闪了闪,久远的记忆被挑起:
“我进宫那年,也才四岁。”
沈琼莲眼睛一亮,知道自己无意透出的信息戳中了她的脉搏,忙又补充道:
“听说她是家里出了事儿,才被送进了宫,刚来的时候总是喊爹喊娘,时间长了就把奴婢当亲人,因此舍不得分开。”
万贞儿果然被触动,跟梦龄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了几分:
“噢,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啊?”
梦龄奶声奶气的答:“我——哦奴婢也不大懂是什么事,只听我娘说,大伯家被降罪,我家受了连累,算命的讲把我送进宫能破了家里的灾,我爹娘便照做了。”
万贞儿百感交集的笑了,望向红墙外,眼底划过一抹伤感:
“我爹当年也是因为亲戚犯罪被谪居霸州,为了日后有所依靠,才托同乡带我进宫做个宫女。”
片刻,她收回远望的目光,轻摆了下手:
“由她跟着去吧。”
沈琼莲大喜,拉着梦龄一块儿磕头谢恩:
“谢娘娘!”
待贵妃等人离去,沈琼莲方抱梦龄入怀,叹道:
“傻孩子,你可知道跟我一起走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梦龄心有余悸,“但我知道贵妃娘娘太可怕了,我、我不敢留在这儿,只想躲得越远越好。”
沈琼莲目露心疼,轻轻摸摸她的小脑袋:
“罢了,后宫形势瞬息万变,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姑姑也不放心,跟我去南海子远离是非也好,还能韬光养晦,再做打算。”
眼见自己在尚仪局待不长了,梦龄一一去和小伙伴告别,还将白日里剩下的饴糖给每个人分了一颗,为答谢阿绵上次的竹蜻蜓,特意多抓了几颗给她。
分到最后,反倒是自己一颗没落。
回到房里,望着光秃秃的盘子,梦龄惋惜地舔了舔唇。
沈琼莲宠溺地捏捏她的小脸,笑道:
“不打紧,南海子有很多好吃的果子,够你过足嘴瘾!”
梦龄那点遗憾顿时烟消云散,开心点头:
“嗯!”
“跟小伙伴们都告完别了?”沈琼莲又问。
梦龄刚点点头,立马又摇摇头:
“还有一个。”
翌日,清晨。
收拾好了包袱,梦龄央着沈琼莲带她去安乐堂。
安乐堂的那堵破墙,破墙后面的小男孩儿,是她最后的告别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