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鸟在笼(三)
路途虽然颠簸,梦龄却只觉新奇,目之所见,全是陌生的田野、街道,只是冬日里冷,又才下过雪,冻得她小脚丫又麻又僵,好在路程不算远,约莫两天时间,便进了皇城。
皇城好大啊,房屋一排又一排,车马一辆又一辆,她整个脑袋探出去也望不到头。
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小贩的叫卖声不断,那售卖的各色商品看得梦龄眼花缭乱,也不知马车怎么走的,渐渐地,商铺、叫卖声、行人远去,大路越来越空旷,一堵长长的红墙进入视线,车轮放缓,停在一座琉璃门前。
中年男人先跳下车,到了门口守卫跟前,塞了粒碎银,不知低声说了什么,过会儿一个宦官走了出来,两人看起来是旧相识,讲了几句话,中年男人返回车里,将梦龄抱下,带到了门口。
那宦官打量了下梦龄,点点头道:
“模样周正,面带福相,不错,不错。”
中年男人便笑着把梦龄的文书路引递到宦官手里:
“那就有劳您了。”
宦官接过,放袖子里揣好,然后冲梦龄招招手:
“随我来吧。”
跨过门槛,梦龄顿觉眼前豁然开朗,里面竟是别有洞天,苍松翠柏,叠石岩洞,另有小桥流水穿插,亭台楼阁点缀,尤其在冬日的白雪覆盖之下,宛如置身画中仙境,真是美不胜收,不由得感叹:
“哇,这过冬的地方也太美了吧。”
走在前面的宦官听了,哼笑一声:
“过冬的地方?你当这是哪儿?这是皇城西苑,万岁爷避暑的地方!冬天没什么人,才把你们这帮新来的小宫女安排在这里学规矩,搁平常,哪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万岁爷?”梦龄瞪大了眼睛,“我竟然和万岁爷在一个地方?”
那宦官料想她是被父母哄来的,见怪不怪,便不再与她多说,只哼了一声,领着她绕了几绕,来至一处院落,带到一名女史跟前,交接过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院子里站着一群女孩,都是十岁以下,一个个显是刚到此地不久,面对这陌生的环境好奇又不安。
“原来小孩子都往这儿过冬啊。”梦龄恍然,又撅起小嘴:“可为什么阿莲不随我一起来呢?”
正疑惑间,人群里一个女孩引起她的注意,旁人都是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只有她安静的立在那里,微微低着头,攥着衣襟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什么。
瞧那身高,那侧脸......真熟悉。
梦龄大喜过望,撒开小腿跑过去,拽住她的手臂,兴奋的叫:
“阿莲!”
那女孩擡头,却是一张陌生面孔,只不过身高侧脸与阿莲有些相似而已。
发现认错,梦龄愣在那里。
那女孩摇摇头,低眉垂眼,羞怯道:
“我不叫阿莲,我叫阿绵。”
她的声音细细柔柔,与阿莲的高亢有力截然相反,再细看皮肤,白皙嫩滑,像是水润出来的一样,倒教梦龄没有了距离感,呲起小牙回之一笑:
“噢,阿绵呀。”
阿绵是个腼腆的,只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梦龄却有些自来熟,也不松开人家,顺茬搭话:
“阿绵,你这里有彩线吗?”
阿绵又摇摇头。
梦龄扭头去问其他小女孩:“你们有彩线吗?”
女孩们也都说没有,梦龄面现迷茫:
“那谁有呢?”
旁边的阿绵也不说话,只轻轻往廊下指了指。
廊下摆着一张书案,掌宾女官正带着名女史核对路引,一一登记造册,梦龄心下恍然:
是了,大家都是刚来的,当然不会有了,还是得问这里的大人。
手上松开阿绵,哒哒跑到廊下,她仰起一张小脸,奶声奶气地问:
“彩线呢?”
掌宾女官头也不擡,挥挥手道:
“去去,别捣乱,回去待着!”
梦龄蹙额:“我得编五彩绳呢。”
“什么五彩绳?”掌宾女官眼睛瞟来,没好气道:“你当这是赶集呢,看清楚,这儿是皇宫!来了,就得给我守这儿的规矩,不让你说话,你就得给我闭嘴,不让你动弹,你就得给我杵着,让你干什么就给我干什么,懂不懂?回去!”
梦龄千金小姐出身,自小被人捧惯了,便是后来家道中落,也依旧被爹娘视为掌上明珠,哪里被人这般凶过?当下扁起小嘴,叉起小腰,气呼呼道:
“我不跟你们玩了!”
“小家伙,谁有心跟你玩?老实待着去!”
掌宾女官不以为意,接着忙自己的事,却不知梦龄已跺着脚往门口走去,那边厢守在门口的女史见了,立马拦住:
“干嘛去呀?”
梦龄鼓着双腮,脆声喊道:“我要回家,找我爹娘!”
她这一声立马引来掌宾女官的注意,啪地放下手中文书,瞪着眼道:
“嘿,小家伙,我看你是皮痒,想挨板子了!”
一听挨板子,梦龄更不乐意,也不管那么多,拔开双足就往外冲,幸而守门女史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放回到院子里。
这边掌宾女官已快步赶来,扬起手掌,啪啪朝梦龄屁股上打去:
“让你不老实!让你不老实!”
梦龄哇地一声嚎出嗓子,眼泪金豆似的往下掉:
“爹,娘,我不在这儿过冬了,我要回家!回家!”
院里旁观的其他女孩听在耳中,一下也勾起了思乡之情,有些年纪小的先跟着哭嚷起来:
“我也想回家~”
那些年纪稍大点的,则默默抹起眼泪,一时间院里哭声一片,放声大哭的,呜咽低泣的,来回交错此起彼伏,嚎得掌宾女官头大,气得指着她们道:
“都给我打一顿,长长记性!”
不待手下女史应声,忽听门外一个清丽的女声传来:
“这么多,打得过来吗?”
听到这个声音,掌宾女官立即敛了神色,率着院内女史面朝门口,一起行了个简单的揖礼:
“司宾。”
来人五官清秀柔和,气质温文尔雅,令人观之可亲,正是尚仪局的司宾女官沈琼莲。
她在典宾女官的陪同下踱步进来,冲她们点了点头,扫了眼院内哭嚷的孩子们,皱眉道:
“老远就听见这儿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啊?”
“回典宾,这小娃娃——”掌宾女官伸手一指梦龄,“才一来就要彩线编手绳,我说了她两句,她就吵着闹着要回家,引得其他人也哭了起来。”
沈琼莲到底是六品女官,级别比她们都高,行事更为沉稳,当下也不着恼,只向院内孩子拍了拍手,朗声宣道:
“谁不哭,晚上我就给谁糖吃。”
对于幼小的孩童来说,糖,怕是这世上最有魔力的东西了,此话一出,哭声果然依次止住,梦龄也抹了抹泪,眨巴着眼问:
“那你能再给我点彩线吗?”
沈琼莲莞尔一笑:“那要看你能不能乖乖听我讲完话了。”
梦龄见她生得慈眉善目,天然便多了分亲近与信任,忙道:
“我能,我能。”
沈琼莲目光和蔼,一一扫过女孩们稚嫩的脸庞,温声询问:
“你们是爹娘的好孩子吗?”
梦龄想也不想,带头喊道:“是!”
“好~你们爹娘把你们送来,自有你们爹娘的道理,现下你们还小,讲了也不懂,但你们既是爹娘的好孩子,是不是该听从爹娘的安排呢?”
梦龄又带头答:“是!”
“那爹娘把你们托付给我们,就是要让我们来管你们,你们是不是该听我们的话?”
梦龄挠挠小脑袋,想了一会儿,懵懵地点头:
“是。”
刺头都缴械了,其他孩子自然也无异议。
“真是聪明的孩子~”沈琼莲给她一个嘉奖的眼神,“那接下来的话,你们给我听仔细喽。”
“噢~”
孩子们一个个盯着她,等待她的下一步指示。
沈琼莲清清嗓子,道:“不论你们以前是官家的大小姐,还是街上的叫花子,往后就只有一个身份:奴婢!”
“奴婢是什么?”梦龄一头雾水。
“奴婢是伺候主子的。”沈琼莲答。
“主子?”梦龄好奇地打量她,“是你吗?”
“当然不是。”沈琼莲笑着摇头,“你们进的是皇宫,主子呢,自然是指万岁爷、太后、还有各宫的娘娘们。”
“我知道了!”梦龄茅塞顿开,“戏台上的万岁、娘娘身边总跟着一群人,那群人就是奴婢,对不对?”
“对~”沈琼莲微笑颔首,又道:“我呢,也是奴婢,只不过比你们早来二十年,因此懂的比你们多,也知道该怎么做。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呀,只有伺候好主子,在这宫里才走得下去,活得长久;只有伺候好主子,才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只有伺候好主子,心里头想要的才会成,莫说区区彩线,只要主子一高兴,银线金线也赏得!”
梦龄霎时来了兴趣,巴巴地问:
“那怎么才能伺候好主子呢?”
“问得好!”沈琼莲竖起一个大拇指,“这里是尚仪局司宾司,我们这些人呀,就是来教你们怎么伺候好主子的!打明儿个起,我们就开始学,好不好?”
“好!”
梦龄带头响应,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当晚,这群新入宫的女孩被赶到大浴池里一起洗浴,热气腾腾,到处是人,梦龄新鲜不已,洗完后也不好好穿衣服,兴奋的光着脚在地板上跑,负责看守的掌宾女官连忙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