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太太笑,“约瑟芬,你很勇敢,比我勇敢得多。”
陈星依想不到林太太开口第一句便是这个。
半晌,林太太才想起让客人进门坐。
一层是个极轩敞精致的客厅,中西交融的风格,冬日暖阳从落地窗照进来,让人一见就觉舒心。足见林太太生活惬意。
家中并无动静,大约是林太太提前安排了,家人外出,让他们母子有充分空间。
李二东张西望,或许以此缓解尴尬。
墙上挂了许多照片,有林太太一家的合影,也有子女的个人照。从照片上看,她婚后又育有一子一女,都相貌堂堂,青春活力。
他的视线落在一张稚童照上,约两三岁年纪,与他幼年时的照片很相似。
李二很疑惑。又不好问什么。人家一家四口,这小童照片许是她儿女幼时。既然是同母的兄弟姐妹,长相应该有相似之处。
林太太走过去。
她说:“这是你小时候,阿翰。”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李家翰如遭雷击。她竟还留着他幼年时照片,而且挂在墙上,可见并未忘记这个被抛弃的儿子。
这种时候反而觉出一点委屈。源头在哪,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她完全忘记他,他对她也当个陌生人相处。又挂出照片来,好像还有留恋。这就麻烦——希望这照片不是临时摆出来。
“我那时处境尴尬,虽然舍不得你,还是狠心将你抛下。阿翰,是我对你不起。”
林太太本名华玉芳,时光倒退三十年,她曾在歌坛红极一时。一个人去国外秘密生子,委身的男人又有家室,身份的确尴尬。而且一旦这些曝光,恐怕身败名裂。
那个时代,光是未婚生子就是一桩恶名,遑论还做了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
她当年与李唯庸分手,由李太抚养李家翰,确是对声誉影响最小的做法。
这的确是不容易的选择。虽然背着抛弃亲子的恶名,推究起来,的确有她的苦衷。
哎!陈星依在心里深深叹息。明明是男人作孽,受到牵累的总是女人。
李二晃了晃脑袋,一时只觉在听别人的故事,不太有实感。记忆深处并没有撕心裂肺的分离,李太对他也很好,足以当得一个好母亲。
“但是阿翰,这么多年来,我确是挂念你的。我也不奢望你原谅我。”
陈星依静静聆听。
她早先设想的是母子抱头痛哭的悲壮场景,两人这样淡淡地、斯斯文文地说话,倒是不在她预想之内。
李二当年婚礼,林太太曾去参加。对这个儿子,不能说完全不记挂吧。
但是也实在不能指望已经成年的李二立刻抱着她痛哭流涕地喊妈。
李二淡淡答:“原来我的眼睛长得像您。”
他们母子都有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很有神采。
林太太眼含热泪:“是,你的眼睛最像我!”
“其实我并不恨您,小时候的事我不太记得了,也从没疑心过我妈咪不是我妈咪。”
这声“妈咪”自是指李太太。
林太太苦涩一笑,“李太太一定给了你很多爱。”
李家翰道:“她的确很爱我。”
林太太深深感激。两个曾经的宿敌,居然以这种形式实现了大和解。
李太太问:“约瑟芬的预产期是几月?”
“再有三个月。”
林太太迟疑着问:“婴儿照片……可否寄一张给我?”
这是她血缘上的亲孙,无形的纽带连接。
李二豁达道:“当然可以。”
四目相对间,他们这对母子周围似乎有什么无形的能量场,重新连接起来。
陈星依由衷为丈夫感到高兴。
陈星依撑着腰上前,一手拉住林太太的手,一手拉住丈夫的手。她心里有股暖流经过,这是一种奇妙感觉,似一种仪式。
她把他们的手放在一起。
这对陌生母子不可能有自发的亲密举动,非得有外人推一把。
切断的关系重新连接,当事人多少有些别扭。不过正如幼儿学步,有一点进步也是好的。
又逗留了半个多钟头,客人起身告辞。
林太太并未挽留。一切顺其自然,慢慢来。或许有一日他们可以坐下来一起吃一餐饭。
回去之前,陈星依想在附近散散步。
林氏夫妇这一处物业位于郊区,不远处就是山景。四周极静谧,偶尔有树枝被雪压弯,积雪滑落的声息。
“阿翰,跟林太太见面,有什么感慨吗?”
李二牵着太太的手,慢慢在雪中踱步。
“是位美丽的太太。跟我想象中的差不多。”
他幼年时期的眸子,一定深深刻印过亲母的美丽身影。那身影埋藏在记忆深处,有朝一日,被重新唤醒。
陈星依既觉遗憾,也觉欣慰。
“这许多事,都是公公惹出来的风流债,但愿你不要继承他的基因!”陈星依唏嘘。
子不言父过,不过老爷子不在,大可以置评。
李家翰立刻赌咒发誓,“你知道的,太太,我精力有限,只可应付您一位!”
那是床笫之间的私房话。有阵子,李二时常抱怨腰膝酸软。
陈星依翻一个白眼,道:“那么仍是有贼心了?你们男人……”
做丈夫的只有苦笑,“看来我要用一辈子证明自己了!”
“看,一只松鼠!”
树上是一只黑松鼠,并不怕人。转着两只贼溜溜的黑眼睛似乎也在回望人类。山中物产丰饶,松鼠养得圆滚滚肥嘟嘟。
陈星依想看得更清楚些,快走两步。李二赶忙跟上,急道:“呀!慢一点,太太,不要跌跤!”
道路不算平坦,有些石头被积雪覆盖,踩上去,脚下松动。
一如人生的路,没有坦途,一不留神,跌一跤。
又如海边的顽童,捡到几只贝,捞到几条鱼,一个浪头打来,丢了贝,弃了鱼。豁达者,重新来过;如果耿耿于怀已经失去的,连沿途的风景也错过了。
他们挽着手,欢欣地,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