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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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禧年从车里走下来,他中等身材，年约六十岁上下，穿一身藏蓝色中式长袍,梳一个溜光的背头，有一张寡淡清瘦的脸庞。
习惯性从仆从手上拿过湿毛巾，冯禧年抹了一把脸，又擦了擦手。薇薇安熟悉这个动作,她很小的时候常常趴在窗口旁边,看着阿亚接过小仆手上的热毛巾,擦过脸和手再进门。那时，她会蹦蹦跳跳地下楼,欢快地迎接父亲的到来。
女眷们已经等在门口，正室太太与冯禧年年纪相仿,穿镶金边的棕色旗袍,站在女眷中间。春姨娘和薇薇安挨住冯太太,余下的就是仆婢们。
冯禧年把毛巾丢给一个仆从，向女眷们走来。
这时候，除冯太太之外的女眷们屈膝跪地，左手按在右手上,头缓缓伏在地上,再擡起。又伏在地上，擡起，一共三次。
冯太太则右腿抢上一步,双手张开,左膝着地,双手抱住冯禧年的腰部，头轻轻顶于冯禧年胸下。
冯禧年略略弯腰,在冯太太头上扶了一下。
新旧世纪之交，古老的大马种植园仿佛一块凝结时光的琥珀，还守着中国清王朝的旧礼仪。
行礼已毕，冯禧年说了一句：“起来吧。”
众人才都慢慢起身，眉眼低垂，态度十分恭谨。
冯太太脸上露出欢欣的笑容，皱纹也舒展不少，“老爷，路上可还顺当？”
她本是冯家的远房表亲，少小夫妻，彼此陪伴到现在。
冯禧年淡淡说一句：“还好。”似乎疲倦，不欲多说。
“阿亚。”薇薇安乖巧地叫一声，上前扶住冯禧年前臂。一众人簇拥着，将冯家的家主接到大屋。
饭厅已经摆好了茶具，女眷们服侍着家主喝过一杯茶。
“老爷，饿了吗？”
冯禧年放下茶杯，吐出最后一口茶。饮半杯茶是为暖胃，吐出一口，为着多吃一口饭。
冯太太说：“摆饭吧。”
女人们往来呈送，一会功夫，二十几个杯盘和棕榈叶包裹的食物，摆满菠萝格木制成的长桌。
薇薇安献上自己做的椰浆饭和沙叻面，乖巧地跪坐在冯禧年身边，特意说一句：“阿亚，我最近在学习制作食物，您尝尝看！”
大马终年潮湿燠热，当地食物以酸甜口味为主，旨在开胃。
冯禧年微笑着点点头，赞许道：“薇薇安，西方的学问和东方的饮食你都要掌握。嫁入夫家，女人可以不做家事，但不能不会。时代虽然在进步，一日三餐总归是不变的。”
薇薇安低头，聆听教诲，说一句：“是。”
冯禧年转头，对春姨娘说：“阿春，家事你好好教她。务必让她亲力亲为，不要怕她辛苦！”
“是，老爷。”
春姨娘诚惶诚恐，赶忙应下。
“从小便娇惯，这下子临时抱佛脚，怕不会被夫家拆穿。”冯太太调笑道，摸着薇薇安柔顺漆黑的秀发，慈爱地看着她青春的脸庞，“我美丽的女儿，四十年前，我也有这样的好日子，头发比你还要黑，还要密。”
冯太太转向冯禧年，情不自禁地说：“年哥，你说是不是啊？”老妇带出几分少女情趣，用的称呼也是年少时的旧称。
冯禧年不置可否。
偌大一张长桌，围坐着的除了三个女人，就是自己一个男人。冯氏人丁并不兴旺，如果长子还活着，或许孙儿孙女也可以出生了。
冯禧年叹一口气。
“近来我常常想起年轻时候的事，可见人老了。”
没有人说话。
女眷们不知如何安慰英雄暮年的伤悲。
半晌，冯太太说：“老爷，你不老。男人比女人老得慢些，你一定比我长寿。再说，我每日都会为你在佛祖那里祈福。佛祖会保佑我们冯氏继续繁荣，也保佑人丁兴旺、女娘高嫁。”
这些话，冯太太用自己显出干瘪的嘴唇说出，坚定恳切，像冯氏种植园里屹立百年的群山。
“对了，”冯禧年忽然想起一桩要事，“家里要来客人了。这几天，你们好好准备。”
用过晚饭，薇薇安在榻前想事情，她托着腮，身子倚在雕花的古董木床上。
离开香江已经有好久，摩登的城市渐渐化为一个模糊的黑点。
薇薇安从小在种植园长大，后来去到香江、伦敦、巴黎那样的繁华都市，顿觉天花乱坠。所有精美的东西都能在高档橱窗购买；所有高级的服务，只要钞票够数都能愉快享受。
即将到来的婚事，以及到访的客人都让她感到茫然而混乱。
只是见过一两次面就成为同床共枕的夫妇，未开化前的封建女子或许可以接受，但她好歹喝下过西方的墨水，了解过西方的女人如何挑选丈夫和展开自己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