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那一年里出的事情,陆承又红了双眼,这次是因为恨。
虽然已经从翠微口中听到过一些传闻,对自己的死亡也隐约有了些猜测,但徐意还是想听他完整地说一遍,她遂问道:“当年……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陆承与徐意四目相对,他将事情一一讲来。
陆纨回来以后,他们父子两人联手查清了关于阿意之死的所有经过。他们从那个黑衣人杀手身上查到了陆玮,再从陆玮查到了陆慎,又从陆慎查出荣安,最后终于找到主犯陈姨娘,陆承顺便还探清了陈姨娘与纪春田的大小纠葛。
阿意没了,陆承当时的情绪足以毁天灭地,陆纨虽然平素温和克制,但被害的人乃是他的妻子,他岂会善罢甘休?所有涉事人员后来皆被他们二人清算。
陈姨娘还有陆玮请来的那个黑衣杀手,是绝不可能活着的。二者首当其冲地最先被陆承除掉。
为了避祸,不消旁人吩咐,纪春田自发地将陈姨娘生的一对儿女远远发卖了。可他们也没有因此放过他,毕竟那位陈姨娘最恨的就是他。纪春田算是这出悲剧酿成的始作俑者。
陆承当时恨到极点,一不做二不休,他给纪春田下了药。纪春田如今虽然还活着,但是每日躺在床上,被囚禁在纪家的小院子里,他所看重的财权全都被转移到了他妻子葛氏手中。
至于陆慎和陆玮,二人在这件事里做了陈姨娘最大的帮凶和推手。陆玮是四品官身,陆慎又是陆家族长,以陆承当时的能力,尚无法对付他们。陆纨也心知凭自己一人之力难以撼动他们,便转而借助大理寺的力量。
陆家宗族在陕西日久,总有些龌龊的不能为外人道也的私密隐情,而陆慎身在官场,更不可能出淤泥不染。要抓到他二人的把柄,虽有难度,却也不算非常难。
可以说,陆慎和陆玮最后是被陆纨亲自扳倒。
提起父亲,陆承并未在阿意面前隐瞒他的功劳和苦心,陆承如实将父亲做的那些事讲述出来,他道:“陆慎死后,我爹还毅然斩断了陆家所有子孙的出路。”
因这是陆慎最为看重的东西,是他出手做陈姨娘帮凶的最大原因。陆慎害了陆纨的妻子,陆纨便让陕西陆家百年来的名望毁于一旦,为此他险些牺牲自己的官声与官途。
陆承行事雷霆万钧,会使出这样严酷的法子不稀奇,只陆纨向来是位春风化雨的有匪君子,徐意没想到他也会因自己的死失控到这般。
她有些失神。
陆承仍在继续道:“除了荣安,涉事的所有人基本都死了。”
“其实我当时连荣安都不想放过。我知道荣安无辜受累,的确可怜,但一想到陆慎那老匹夫当年是以她为切入点,就……就还是……”
他颤抖着闭了眼,喃喃地道:“阿意,我是个杀心很重的坏人。”
徐意看着他,轻声说:“可是你最终没有这么做,对不对?”
陆承面色不变,他睁开眼,安静凝视她。
徐意伸出手去,她用掌心的温度,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融化着他脸上的冰冷和坚硬。
想到如今在京城里办得红红火火的清风堂,想到能够放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柳昀还有馨儿,她亦眼中含泪,她揉了下眼睛,说:“你不会那么做。”
“你知道我对荣安出事多么愧疚和负罪,所以你绝不会那样对荣安。”
“就像你知道清风堂是我的心愿,所以你帮我开下去一样。”徐意站起身子,她的一双美目温柔而多情。
她忽然用双手捧起陆承的脸,她俯身,轻轻地亲了他的额头一下。
这样的亲吻几乎是陆承毕生所求的,他瞳孔骤缩,抓着她的手说:“阿意——”
“九郎,”徐意的声音自从他头顶上方传来,她没有挣开他的手,她的声音温暖和煦,“我欠你一句谢谢。”
“谢谢你在我不在的日子,成全我的心愿,替我好好活着,”徐意眼里一片通红,她道,“九郎,你是很好的人啊。”
“以后别这么说自己。”徐意低声地笑道。
陆承的眼圈瞬间湿润了。
他眼睫微眨,呼吸发颤地嗯了下,他哑着嗓子说:“你放心,荣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表哥为人敦厚,虽然她出了那样的事情,但是她表哥依旧遵守诺言娶了她。太平在你走后,回了纪家,现在和那位林妈妈一起跟在你娘身边做事。”
“她们……都好好的。”陆承道。
这些年,真正不好的,其实只有我跟我爹而已。
陆承的眼泪克制不住地滴落一滴到了徐意的手背上。
徐意瞬时被烫到,她低下头,掩饰自己眼里的微红,她半嗔半笑地道:“干嘛还哭上了,再这样婆婆妈妈,我要把阿寿一道叫进来看你的笑话啦。”
陆承抓着她的手,他微微闭眼,将自己的脸颊贴近了她的手掌。他全心地感受着她温凉的掌温,他的嗓音醇厚而低沉,他说:“阿意,我实在是太高兴。”
“高兴更不可以哭。”徐意道。
“好,好。”陆承连声应道。
两人面对面而坐,气氛本来伤感沉寂,却忽地听到一声突兀的“咕噜”,是从陆承的肚子里传出来的,自从知道阿意的身份以后,他满腹心事,没吃过任何东西。
这道声音彻底打破所有氛围,徐意破涕为笑道:“话留着慢慢叙,阿寿还在外头等着,咱们先吃饭吧。”
陆承说:“好。”
徐意瞄瞄他,又道:“你以后少喝酒,可以么?”
“可以。”陆承说,“我今天没有喝,房里有酒气是因为我故意泼了酒在地上,好以此让阿寿骗你过来……”
陆承的声音越说越小,只因一旦沾上了“骗”字,事情总会显得不太光彩。
幸亏徐意没有介意,她只是微笑地问:“既然你知道了,那郎君知道么?”
听到“郎君”两个字,陆承灿烂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虽然知道这个词可能只是阿意称呼父亲时的习惯,并不代表什么,但这个字眼,还是代表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段亲密关系。
而那段关系,是他永远无法插足的。
陆承侧过脸,闷声闷气地答:“现在还不知,但是再过两个时辰,他会知道。”
徐意“喔”一声,她没再说多余的话。
陆承默不作声地瞥她眼,他满脸的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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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福寺内。
见到陆纨霍然前来拜访,慧真意外,却好像并不非常意外,他手捋白须,掌心合十,叫了声:“陆檀越。”
陆纨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有仔细分辨起来,才能发现他的声音有丝极少见的颤抖,他无心寒暄,直接道:“上回大师说收到一份抄经副本,副本上的字迹与我有七八成像。”
“今日贸然打扰,是想问问大师,可否再将此副本拿出来,借我一观?”
慧真和蔼地笑笑,他答说:“自然可。”
很快有个小沙弥穿过甬道去了内室,然后将大海灯旁边的经文呈上来。慧真接过,再递给陆纨:“陆檀越但观无妨。”
这瞬,陆纨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捏紧了,他用双手接过经文。
宝殿四角的四根廊柱上,高高挂起的明角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这四盏灯将整间屋子笼罩成了一片单独的、静谧的世界。
陆纨此时正独处在这片方界之中。跳跃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孔,也照见了他眼眶中的一点儿晶莹。
周遭的廊风狂烈喧嚣,而他站在正中,眸光只如那林中的温泉,如山涧的一弯清月。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①
白纸上的字迹娟秀整齐,其中一笔一划、一撇一捺都是那样的熟悉。
陆纨倏然闭紧眼睛,他差点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这个笔迹……不是阿意,还会是谁?
阿意,她真的还活着吗?
阿意还活着。
陆纨的唇角半掀,眼眶里却倏然滚出一颗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