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瞥他眼,一双桃花眼显得有些朦胧,他道:“我的难受,无人可说。”
他一手捏着酒杯,微微扯着唇,过得半晌,他突然喃喃了句:“珠珠……”
这声呢喃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让徐元寿能清楚听到,又故意显得极其鬼祟,好像说话之人并不想给人听见般。
徐元寿果然怔忪住了,他凝望陆承半晌,小声地问了句:“安庭哥,你说什么?”
陆承的面庞微红,他漂亮的眉眼处染上了几分惆怅,仿佛被人狠心辜负了一样,他的嗓音低哑:“珠珠醒来以后……不再粘着我了。”
“阿寿,你知道原因吗?”
徐元寿哪见过这等阵仗,听见陆承这么问,他想着从前阿姐确实一直缠着安庭哥,九哥哥前九哥哥后。后来病好了却不再缠他,而且两人还在广聚轩里当着自己的面吵过架呢!
难道,安庭哥喜欢我阿姐,这是在为我阿姐感到难受?
徐元寿内心复杂,仔细观察了陆承半晌后,他总算拿定了主意,他凑过去,压低声安慰道:“安庭哥你别太难过,我阿姐从前丢了魂,现在魂魄归位,肯定会有点不一样的,她并非不喜欢你了。”
丢魂……
陆承听到重点,他擡首,双眸好像即刻恢复了冷静,他拧眉问:“什么丢魂?”
徐元寿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打开门左右看看,确认屋外没人偷听,他方又重新将门掩上。
蒋国公夫妇虽对慧真的丢魂之说深信不疑,但也知此事儿过于玄乎,遂千叮咛万嘱咐过他们,绝不可把徐意丢魂的事情跟外人道。
因而这些年,哪怕陆承跟蒋国公府的关系十分亲厚,也始终没有人跟他透露过半点儿风声。
今日若不是看陆承形容落魄的在此借酒消愁,徐元寿是绝不可能说的。
徐元寿坐回原位,他叹了声气,他攥着陆承的衣袖道:“那我和您说了,您得发誓,绝不能再告诉别人!否则我爹和我大哥肯定要打烂我的屁股!”
陆承沉声说:“我发誓。”
唉,行吧,安庭哥为人正直,口风也紧,还喜欢阿姐,我今日就破例告诉他。
徐元寿把心一横,将一切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六年前,我阿姐不是落水了么?醒来以后,眼见京城里的太医都对她的病症束手无策,我娘就带着阿姐去了趟天福寺。天福寺的慧真方丈曾经在我阿姐出生后,给她算过一卦,具体卦辞是啥我不知道,只听说卦象很好,显示她是个一生都有贵人帮扶的福相之命。我娘遂去找了慧真方丈,请教他既然有贵人帮扶,如今这又是怎么回事。”
陆承全程都沉默地听着。
徐元寿继续道:“慧真方丈就说了,阿姐这是在水里被水鬼影响,如今魂魄不全,所以才犯起痴傻。要想让阿姐好起来,只能安心等魂魄归位。”
陆承的眉头微微皱起,他道,“所以现在算魂魄归位了?”
徐元寿点着头:“反正我那次跟着阿姐还有娘上天福寺的时候,听慧真方丈的意思应该是算。”
陆承的眉心深深拧着,他陷入沉思中。
——丢魂、魂魄归位。如果慧真说得是真的,那么是不是表明六年前的徐意就是阿意?她原来一直在我身边么!
当年第一次见我就抱着我的腰,又口口声声地叫我九哥哥的人,居然一直是阿意!
想到徐意从前做过的那些事情,陆承登时觉得荒芜许久的心多了一丝慰藉,好像突然被人喂了一颗饴糖,他眉心的郁结瞬间被清扫。
徐元寿小声问道:“安庭哥,说起来,那一日我阿姐是去找你,回来以后才昏倒的。那日究竟咋了,我听大哥说阿姐是受了惊吓,到底受了什么惊吓能把她的魂儿都给吓归位?”
陆承低首,脸色再度沉下来,他默不作声地看向了自己手上的那双黑色牛皮手套。
那日他从外城练兵回来,在自家府邸门口,正好遇见了带徐意来找自个的徐靖。
徐靖说“珠珠想你了,今日非得见着你”,陆承当时又累又困,身上还有血腥味儿,实在无力纠缠,便先让徐靖把人带进府中。
才刚熬了个大夜,陆承的手套上还沾了少许血。他一向喜洁,又是在自家府邸,他便放心地脱了手套。
洗净手后,正欲重新换一双手套戴上,谁想徐意不知怎么,恰好在此时摸到了他的房门口。她瞧见他裸露的双手,当即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骇得放声大叫。
徐靖赶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徐意晕倒在了陆承的怀里头。
徐靖相信陆承的人品,自然不会以为他是对自己妹妹做了什么,但那声尖叫没得刺耳,遂还是问询了一下原因。
陆承的双手是他如今的所有成就里,唯一有所不足的地方。
徐靖虽然不知道他的手为何会变成这样子,但是也没有攻讦人短处的癖好。听陆承说清来由之后,他还有些替妹妹不好意思——一直以为珠珠很喜欢安庭,没想居然会介意他的双手有损,且还吓到了直接晕过去的地步。
于是徐靖先替徐意向陆承赔礼道歉,而后便请婆子把妹妹背回府里。
这件事情,说来并不光彩。
蒋国公府从上至下都对陆承极有好感,也为他的双手而感到满心遗憾,没一人抱着嘲笑之意,所以至今无人主动告诉徐意,陆承双手究竟是受了什么伤,以及她晕倒和恢复神智的完整经过。
就连徐元寿也不知情。
陆承屏住呼吸,脸上强行挤出了一个冷漠的微笑,他捏紧拳头说:“没什么。”
如果真照徐元寿所说,那么阿意的魂魄归位,是因为她那日看到了我的手……
她……她在害怕我的手如今的样子吗?
突地想到此,陆承只觉得心好像被锋利的霜刃割了一刀。
陆承的目光定在了自己手上的黑色牛皮手套处,他的一双手紧攥成拳,唇线漠然紧抿,脸色霍然变得苍白又难堪。
陆承吸了口长气,他闭紧眼,加重语气告诉自己:不管怎么样,只要阿意还活着,即便她害怕我的手伤,我也认了。
只要她活着!
陆承动了动已然僵硬的手指,他眯起眼睛:“阿寿。再请你帮个忙,可以吗?”
徐元寿道:“安庭哥说,我保证办到!”
“帮我把你阿姐找来。”陆承沉声道。
徐元寿好奇地问:“安庭哥要做什么?”
“表明心意。”陆承面不改色,他说得云淡风轻。
徐元寿却被这话给噎住,他擡首,望着陆承那如刀刻般俊美深邃的侧脸,再三确认了他没有在开玩笑。
徐元寿磕磕巴巴地问:“现、现在吗?”
“是。”陆承咬重字音道,“刻不容缓。”
徐元寿嘴唇微动,半晌,他终于呆愣地点了头,道一声“哦”。
出门之前,陆承却再度叫住了他。
徐元寿转首,见陆承神情郑重,眉目却是温柔的,他道:“先别跟你阿姐透露,免得她不自在。”
徐元寿挠着头说句好,他很快出了宝月居,往蒋国公府去。
徐元寿急着走,因而并没看见,就在他转过身之后,陆承的双眸中透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像是深深的眷恋,又像是野兽瞧中猎物时的势在必得。
这个时候,正是即将用晚膳的时辰。
徐彦今日在兵部当值,徐靖也要在卫所值夜,盛氏还没来,只徐意一人坐在花厅里头等着开饭,徐元寿见到她,不由分说地上前一步,要把她给带走。
徐意被徐元寿握着手腕,她莫名其妙地望着小弟问:“阿寿,要去作何?”
“唉,先别问了,”徐元寿低声说,“跟我走吧阿姐,有人在等你。”
徐意闻言更糊涂了:“啊?”
虽然心中有疑问,但是徐意对小弟纯良的秉性还是很信得过的,她也想看看小弟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二人留了话给盛氏后,一道出了国公府。
马车上全程无话,一直到了宝月居的包间门口,徐元寿大义凛然地说:“阿姐,我在这里守门,你进去吧。”
“要是有什么意外,你就喊我。”
虽然心疼陆承,但徐元寿也不是傻的,不会让自己阿姐被人占便宜。
徐意往屋子里瞄了眼,又狐疑地瞅了瞅徐元寿,实在没弄明白他这是在弄什么名堂。
徐元寿已为她开了门。
今日下雨,甬道里的风很大,徐意以袖捂脸,轻轻打了个喷嚏。她心有疑惑,迈过门槛,走进了屋子里。
听到脚步声,里头的人先是僵硬了一瞬,而后他缓慢回头。
陆承今日穿着一身水蓝色的对襟窄袖直裰。他少年时意气风发,那会儿爱穿朱红或者黛紫这样张扬的颜色。后来年少得志,为了维持堂堂武陵侯的威严,也因为常上战场,衣袍基本以玄色居多。
他一直都甚少穿水蓝这等象征着斯文沉静之色,但其实以九郎的相貌和身姿,不管是什么样的颜色和衣裳,他穿上身,都会显得风华正茂,极为出挑。
徐意没想到徐元寿急匆匆带自己来,居然是为了见他。
两人长久地没有独处过,她望着他,一时不知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情态,该说什么话。
陆承也不开口,他只是安静地与徐意视线交触。
他的眸光再不似刀刃般锋锐阴冷,只透出股干净澄澈。这一眼,甚至给了徐意种错觉。
好像他依然是当年稚嫩赤诚的九郎,好像他还是很喜欢她,好像在彼此走散的那段时光里,他一直在岁月的尽头,等了她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