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寿和徐意相隔仅两岁,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小时候是一道开蒙的。这府上最熟悉徐意字迹的人,除了徐意自己,恐怕就是徐元寿了。
徐意打小不爱读书,和徐元寿一般贪玩,姐弟俩的一手烂字不相上下。后来徐元寿进了国子监,为了这手字,他几乎是被严厉的先生们天天用藤条打手心,藤条都打断了几根,他方才有所改进。
但是徐意一个女儿家,蒋国公府本身又不是书香门楣。徐彦疼她,盛氏也没在笔墨文章上对女儿太过苛求,两人都认为只要不当文盲就好,所以徐意的字一直十分普通。至少跟在京城里素有才名的谢尚书之女谢思茗,那是肯定比不了。
可这,这眼下看起来,阿姐这字委实不错啊!
而且……
徐元寿狐疑地摸了摸下巴,他怎么感觉阿姐的笔锋,在落笔处好像和他从前看见过的某篇文章的字体很像。
可是真奇怪,会是哪篇文章?
徐元寿在国子监读书,所接触到的文章要不是当世大儒所写,要不就是先生将从前中过三甲的人的卷子拿来供他们学习品析。
以阿姐的身份,跟这些人不会打过任何交道,更不会有拜他们为师的可能性。缘何他看这字,居然会觉得眼熟?
纪明意神色淡淡地问:“是吗,长进了很多?”
徐元寿点点头,他扬着纸张说:“拿出去说是某个举子写的,都会有人信。”
纪明意笑了笑,忽然想起那个夏天,她陪着陆纨在书房里,苦心练习他的字的日子。
她低首,复又看了眼纸张上一排排整齐娟秀的蝇头小字,心绪平静下来。她信口胡诌道:“我之前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个神仙般的人物教我写字。他教我如何拿笔,如何按压,如何写好‘钩’,写好‘顶’,写好‘撇’和‘捺’。等我醒来以后,我回忆着按照他说的方法去写,结果真就这么把字练好了!”
“阿寿,你说神不神奇?”纪明意明灿天真地笑着道。
徐元寿吞咽了口口水,既羡慕又嫉妒,唯独没有半点怀疑。他嘟囔着说:“怎还有这等好事儿?咋轮不到我身上!”
“我当初为了练字,连着挨了半个月的打,被先生把两个手都打肿了!神仙为何不来教我?!”徐元寿想起当年那阵挨打的苦日子,不由地悲从心起,他哭着脸叫道。
“神仙入梦的事情哪里说得准,”纪明意生怕自己随口编的谎言会害少年抱有不劳而获的想法,以免误人子弟,她忙又补充说,“没准就是因为这个梦,我才会在之前丢魂丢了六年,一切得失都需要付出代价,还是脚踏实地最为靠谱。”
好在徐元寿并非是个喜欢白日做梦的性子,听听就罢,他道:“这么说也是,唉,阿姐这几年的确吃了不少苦。”
听他情真意切地叫着“阿姐”,一声声都是在为他的“阿姐”担心,纪明意忽觉黯然,心头那股沉重的如同做贼般的感觉再次攫住了她——这个少年很好,可我并不是他真的阿姐。
但我也不是纪明意了……我到底是谁?
纪明意垂目,既茫然不解,又觉索然无味。
“不过阿姐这字真漂亮,”徐元寿显然不晓得阿姐心中的百转千回,他拿着纸又意犹未尽地瞻仰了一番,他道,“都说谢二姑娘乃当时才女,我看就从这字迹上来说,阿姐也不遑多让。”
“谢二姑娘,”纪明意顿了顿,她心平气和地问,“是谢大人家的丫头,谢思茗吗?”
徐元寿点头:“对啊,就是被安庭哥拒了亲的那位。”
纪明意抿了抿唇,她从来不是一个爱和人家比较的人。
只这一刻,突地又想起昨日在广聚轩里,九郎用冷漠而倨傲的口吻说“我最不缺的便是姑娘家的关心”。
她的黑眸沉静,意兴阑珊地从徐元寿手中抽回纸来,平静地吐出几个字:“谢姑娘是谢姑娘,我是我,没什么好对比。”
徐元寿哪怕再迟钝也明白阿姐眼下是带着情绪在。他不傻,晓得一切是出于自己提及了“谢思茗”的缘故,他正色地笑说:“那当然啦,阿姐是独一无二,无人可以比的!”
小弟的眼神真诚而澄澈,实在太像一只吐着舌头求表扬的哈士奇。纪明意只好从惆怅中分神出来,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说:“知道了,别贫。”
“我得继续抄经了。”纪明意捂嘴打个哈欠,她重新拾起笔,继续抄《地藏本愿经》的第六卷。
徐元寿没事可做,只好背着手踱到院子里数蚂蚁去。
夜色初起,初春的夜风萧瑟。
天福寺的庭院静静,几面红墙斜照在广袤夜空下,显得庄重而威势。
迎着两侧灯笼,一行人缓慢上了台阶,进了庙门来。
打头的男子身高颀长,他披着件佛头青素面杭绸鹤氅,随从们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夜已微深,他一身如烟笼寒水,于袅袅夜色中孑孓而行时,透露出股清高的不同流俗的味道。
庙里的小沙弥仿佛早知他会来,庙门未阖,负责接待的还是思源小和尚,他行礼道:“陆檀越。”
来人正是已做了阁老的陆纨,他同样向思源见礼,声音清越:“思源师傅。”
思源道:“今日陆檀越,比往年来得要晚一些。”
“是。”陆纨平淡地道,“红尘俗事缠身。申时末我才出发,故而耽搁了一个时辰,劳思源师傅在此久侯。”
如今戌时方过,申时末出发,即是说陆纨花了两个时辰就风尘仆仆地从京中赶来了天福寺,且是在走夜路的情况下。
思源顿了顿,和气地说道:“陆檀越贵为户部尚书兼太子少保,身负天下苍生的重任。每年还能抽空来趟小寺,实乃至情至性之人。”
陆纨道:“小师傅过誉。”
思源笑笑。
长天在身后主动开口说:“思源小师傅,我家爷出发时未来得及用膳,路上又一直快马加鞭,怕累及小师傅多等。敢问小师傅,贵寺中还有多余斋饭吗?”
思源说:“有。寺中今日留宿的香客很多,小寺恰好多做了些,请陆檀越稍等,小僧这便端来。”
长天忙躬身回道:“多谢小师傅。”
陆纨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来一趟天福寺,为亡妻供奉一盏大海灯,六年一直如此。
庙里的小沙弥几乎都认得他,慧真方丈也与他熟识得很。
待陆纨草草用过了一顿斋饭之后,慧真方丈终于赶来,他道:“陆檀越。”
陆纨对他还礼。
慧真问:“今年还是为纪檀越供奉六斤重的大海灯吗?”
陆纨道:“是。”
慧真慨叹道:“陆檀越痴情念旧,实乃难得。”
陆纨的面庞清俊而温文,他淡淡地笑笑,神情却仿佛沉浸在某种哀思中,一句话未说。
慧真一边吩咐身边的小沙弥去忙活供奉海灯的事宜,一边关切地对陆纨道:“夜路难行,陆檀越供奉完海灯后,可需要在小寺借宿一宿?”
陆纨沉默地摇了摇头,他淡淡地说:“近来河南又生马匪作乱,加之盐税制度正处于变革的关键时期。恐京中随时有事找我,我还是连夜赶回府,更安心一些。”
“身负盛名长守节,胸怀虚谷暗浮烟。”慧真郑重地道完这句诗,他躬身对陆纨做了一个正式的礼,“陆檀越可堪国之肱骨。”
陆纨过去扶起他,还礼道:“方丈大师太客气。”
供奉完海灯,陆纨在肃穆的释迦牟尼像面前拜了三拜。正欲披上大氅下山,却听到屋外忽然电闪雷鸣,雷声大震,不过一会儿功夫,黄豆大的雨点子就噼里啪啦地从天而降,洒了满地。
庙中的长廊上点起了灯,雨滴落在昏黄光照的窗棂上,晶莹剔透。
慧真拿着一只灯盏在长廊上瞧了瞧,方才进来与陆纨说道:“是大雷雨,恐要下一夜。”
陆纨的眼底被这薄雾氤氲住,他亦出去在长廊中站了会儿。长天瞧出了他内心的踌躇,便说:“爷,这雨太大了,本就是夜里,下山的路定然不好走,万事得以您的安全第一。”
陆纨叹声气,终于说:“罢了。”
他转头对慧真方丈道:“恐怕吾要叨扰方丈大师一晚。”
慧真平和地说:“贫僧与陆檀越相识六年,难得被叨扰一回。天降大雨,即为天公替贫僧作主留下了陆檀越,陆檀越且安心在小寺歇息罢。”
陆纨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陆纨一行由思源小师傅领着去了留宿的院子里,思源对陆纨很有好感,认可他风光霁月的君子作风,遂有几分热情地问:“陆檀越看看这间院子如何?”
思源给陆纨选的住宿之处,两侧都种着榆柳和修竹,门口还有条鹅卵石小道,甚是幽妍。
陆纨道:“辛苦小师傅,我只歇息一夜,住哪里都可以。”
思源笑笑说:“陆檀越是小寺的贵客,不可委屈了。”
“此处幽静,陆檀越可放心住下。”为了以免万一,思源还是额外嘱咐了一句,“旁边是女客留宿的院子,陆檀越要仔细,切莫无意闯入。”
陆纨明白他的意思,温声说:“是。我会约束下人,绝不惊扰贵寺女客。”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有这个好处,闻歌而知雅意。思源点点头:“陆檀越好生歇息,小僧不多打扰。”
陆纨又道一句有劳,思源方才离开。
因为是借宿在佛寺里,一应无法像家中那般舒适周全,长天简单地伺候陆纨洗漱完后,便伺候他除去鞋袜。
陆纨安静地躺在床榻上,他微微闭眼。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时而还夹杂着雷电交加的声音。夜晚明明如此热闹,但于这狭窄的一室之中,偏偏是那样岑寂空荡。
天地很大,大到能装三生万物,天地也很小,小得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茕茕孑立。
双亲早逝,芸娘病亡,九郎业已长大独自开府,而阿意……阿意没能平安等到他高中状元回来。她就这么消失在了大火里,彼此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陆纨放下已然撑了很久的眼皮,在一团素色衾被的映衬下,他一身白衣胜雪。
此时此刻,倍显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