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意最先吃完,吃完她便不想多待,以更衣为借口,与翠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包厢。
她一走,陆承也当即撂下筷子,他索然无味地低首啄一口茶。
徐元寿在旁边端详着他的神情,凑过去问说:“安庭哥,你和我阿姐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对于徐元寿的问话,陆承不答,他目光中的神采淡淡。
徐元寿只好自己找答案,他思索一番,觉得最近唯一会引起两人矛盾的就是踏雪——安庭哥好心送踏雪给阿姐,阿姐却没表现出特别高兴的模样,该不会这事儿被别人添油加醋地拿到他面前说道了吧!
所以安庭哥才会对阿姐的态度那么恶劣?
徐元寿越想越有可能。
如果是为了这个,那么我得为阿姐好好美言几句!
徐元寿着急道:“是不是有人在你跟前说了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言下之意陆承听不懂,陆承此刻只觉得心乱如麻,因此一声未吭。
徐元寿还在继续道:“安庭哥别听人家瞎说,阿姐她是很喜欢你送的踏雪的。”
陆承虽不理解这孩子的思维怎么如此发散,但是这句话他总算听明白了。
他侧首,打量了眼徐元寿的神色,见徐元寿目光闪烁,陆承内心霍然一动,拢在袖中的手不觉收紧了。
徐元寿的这副表情,怎么像是,瞒了我什么似的?他不会当初没跟我说实话吧。
陆承心里本已被自己强行浇灭的火苗此刻又贼心不死地复燃起来,他沉声说:“那是怎样?”
“你说清楚。”
他的言辞简短,带着些许严厉的管教意味,徐元寿心虚地低下头,讷讷道:“阿姐收到踏雪的时候,情绪其实有点子古怪,我怕你不高兴,没跟你说。”
“但是阿姐绝对很喜欢踏雪!她每天都会给踏雪刷毛,她还跟我说,以后踏雪就是她一个人的,不让别人骑。”
陆承的双眸之色深沉,在听到徐元寿说“有点古怪”以后,他的世界顿时安静下来,其余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哑声问:“‘有点古怪’?”
他捏住徐元寿的手腕,加重语气问了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她很开心?”
“怎么个古怪法?”陆承越问越急。
徐元寿被他捏得好痛,却不敢叫疼,只能咬牙继续答道:“就是……我阿姐看到踏雪的第一眼吧……好像比较难过。”
终究觉得“缅怀”这股情绪太重,徐元寿换了个折中的词语。
可他不知道,这个折中的词语已经让陆承怔在了原地。
比较难过。
徐意她为什么见到踏雪会难过?收到一匹这么漂亮的马,不是应该开心么?除非,她有什么别的不为人知的故事……
会不会真有那么一丝可能……
哪怕一丝……
会吗……
陆承咬紧牙关,觉得自己脑子里的脑浆好像都要流尽了。
这时候,蒋国公府的下人轻轻敲了敲门,他恭敬地禀报道:“侯爷,公子爷,姑娘说她身子不爽,这便先回府了。姑娘让小的嘱咐您二位慢慢吃。”
身子不爽?
陆承眉心一动,浓睫颤了颤。
所谓的身子不爽肯定是托词,她大概率是因为我那几句话生气,不想看见我了。
蓦然想明白这点,陆承面色发苦,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他揉着眉心,踌躇一会儿,他从怀中掏出了方才在金玉堂买下的那支蝴蝶簪。
盯着上头的蝴蝶花样看了几秒后,陆承将其交给了徐元寿。
徐元寿奇怪地道:“安庭哥,您给我这个做什么,这不是女人的簪子么?”
“给你阿姐。”陆承的嗓音醇厚。
徐元寿眨了眨眼,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次还需要记阿姐的神情么?”
“不用。”陆承生硬地答。
他的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声调却是轻缓:“给她的时候,你就说,请她原谅我方才的出言不逊。”
徐元寿以为自己听错了——安庭哥他是不是说了“原谅”二字。
天,他在乞求阿姐的原谅!
这……是不是搞错了。
安庭哥不是因为阿姐收到马不够开心而生气么,难道我搞反了,是我阿姐在生他的气?
徐元寿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高大的武陵侯。
陆承负手站着,他唇畔一张一合地说:“也让她别把我方才的话记在心上。”
徐元寿静静看着陆承半晌,方才呆愣地点了头。
窗扇半开,一袭凉风吹在了陆承的脸颊上,他闭着眼,不知自己今日这反复无常的作为会在徐意心里落下个什么判断。
更不知道,徐意到底跟阿意有没有关系。
她的那些反常的地方,究竟是因为我心魔作祟,还是……她身上真的藏着秘密?
陆承手中捏着椅背,他只能勉力让自己静下心来。
我现在该怎么办?
陆承颤抖着闭上眼。他觉得自己真是失去得太久,居然真的因为这些一个个微小的细节而病急乱投医,居然真的开始相信转世投胎这样玄乎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明明他从来不信虚妄的鬼神之说,更不屑拜神拜佛。
可若世间有佛,陆承愿意牺牲自己如今拥有的所有功名利禄,去换一个能出现在他眼前的阿意。
对了。
下次见她时,我可以带上幻影。
幻影那样通灵性,或许……它能给我一个答案?
陆承打定主意,他倏然睁开眼,一双眼眸宛如深潭般,蕴着细微光芒。
-
回府以后,徐元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姐姐的院子里,将陆承让他代为转交的簪子拿出来,他双手捧着盒子,递给姐姐。
纪明意微怔,她敛了下眉,问:“哪儿来的?”
“安庭哥给的呀,”徐元寿说,“他让我给你。”
纪明意摸了摸簪子上头的蝴蝶翅膀,她垂首,捏着发簪,未发一言。
徐元寿继续扮演着一个出色的传声筒,他一字字地朗声道:“安庭哥还说请你原谅他的出言不逊,别把他的话记在心上。”
纪明意愣了愣,许久,她垂下眼睛,道了句:“我不放心上。”
姐姐这么说,徐元寿自认将陆承托付的任务完美达成,他于是笑着走了。
纪明意则握着簪子,六神无主地叹了口气。
夜里预备歇下时,母亲盛氏又来找她,说家中都安排好了,打算明日带她去天福寺,让慧真方丈给她瞧瞧。
纪明意对丢魂一类的话那是一点儿不信——她认为徐意多半是在当初落水的时候,在水底下被块大石头撞到了脑壳,所以才会变得痴傻,跟啥魂不魂的没半点关系。
出于此想法,她对这个打着“得道高僧”名号,但其实是个江湖骗子的慧真方丈无任何好感,心里不太想去。
谁知,她刚把这想法委婉地跟盛氏提了提,盛氏便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不可诋毁方丈。”
“慧真方丈是天福寺建寺以来慧根最为深厚的大师。相传他在佛前剃度的那一天,有七彩佛光笼罩佛堂,”盛氏的语气虔诚,“这些年,方丈大师不知道做了多少矜贫救厄的好事情,就连太后娘娘都极为推崇他。”
盛氏道:“且他批的命格也准。若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你哪有机缘得他点拨?”
纪明意见这位慧真方丈在盛氏心里俨然是个佛一般神圣的存在,便没再不识趣儿地还嘴,只好说:“行吧,那听娘的,我明天和您一道去。”
“但是他若让我喝符水,我肯定不会喝的!”纪明意着急忙慌地补充道。
盛氏笑笑,口吻宠溺地说:“傻丫头,没人叫你喝符水,不过是让你跟我一道在菩萨面前磕几个头,感谢菩萨在冥冥之中保佑着我们珠珠。”
这个可以,算下来,她都死了两回,却巧妙地得了两次死而复生的机会,且身份地位一次比一次贵重,确实该去拜拜菩萨。
纪明意于是颔首,说:“成。”
-
这夜,因为对徐意的事情反复犹疑,陆承本是想找父亲一道用晚膳,却被告知父亲去了齐大人府上赴宴。
这位齐大人齐静年跟父亲是同届恩科,又是同门师兄弟,既是去他府上,陆承估摸着父亲要很晚才回,遂没再傻等,他默然回了自己府邸。
他不知,陆纨这夜满怀心事,回来得很早,而其原因,竟然也跟徐意有关。
齐静年发帖子相邀是因为他喜得麟儿,这等事情自然要大加庆贺一番,于是请了戏班子助兴。戏班子上场前,老板瞅见台下坐着的都是靠科举晋身的大人物,不由也起了几分卖弄的心思,遂将前几日在宁国公府听到的那个“帅”字加进了介绍武生上场的开场白里。
坐在台下的陆纨不由一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抓着齐静年的胳膊,怔忪地问:“他说什么?”
齐静年没察觉到陆纨的失常,笑着答说:“他说武生很帅,沛霖师兄,这个字用来形容令郎,妙极啊。”
很帅……
所以不是我听错了。陆纨竭力稳住心神,他吩咐了身后的仆从一句:“请这个老板来见我。”
齐静年这才感觉师兄与此前的任何时候都有些不一样,他将目光投注在陆纨那张儒雅的面庞上,奇怪问:“出了什么事儿,师兄?”
陆纨沉默片刻,方淡淡问:“齐师弟今日是第一次听人用‘帅’形容犬子吗?”
齐静年道:“是啊。”
可我不是第一次。
陆纨的心软了一下,随即传来的却是更大的疼痛。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端午射柳,他当时就觉得阿意口中那个“帅”描绘得很贴切。这个字为何会突然被一个梨园老板挂在嘴上,最开始是从谁口里传出?
陆纨眼睫微颤,这一刻,他想要讨个明白。
戏院老板很快被齐家的仆从带过来。
陆纨当年簪花游街时,京里许多人都出去凑过热闹。即便年过而立,这位陆阁老仍然拥有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因而老板一见到面前气质雍容的人后,当即认出了这是三元及第的陆阁老。
老板想沾沾文曲星的仙气,忙笑着上前稽首叩拜道:“小的见过陆阁老,陆阁老是对咱们这出戏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阁老您尽管提!”
陆阁老是武陵侯的父亲,当然是最有资格对这出《武陵记》指指点点的人之一。
陆纨摇了头,他道:“戏很好,叫你来是想问你。”
陆纨擡起眼,他用浅淡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老板问:“‘很帅’这个说法,你从何处听来?”
老板笑着答:“阁老原是要问这个。”
“前些日子,宁国公府举办春日宴,小的有幸前去唱戏,唱完后被宁国公夫人赞赏了句。小的觉得这个说法新奇,方才斗胆在阁老和诸位大人面前卖弄。”
“宁国公夫人……”陆纨心中微动,他沉吟,瞳仁中的神采倏然淡了。
须臾,见陆纨没有旁的话要问,齐静年便作主挥了下手,示意老板下去。
齐静年打量着陆纨的神色,奇怪地问:“师兄,你今儿是怎么了?”忽然对一个简单的“帅”字刨根问底?
陆纨微微垂首,他温声道:“师弟,我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陆纨为人持重,很少会用上“拜托”两字,尤其是用这样郑重的语调。微怔过后,齐静年大方应道:“师兄请说,只要小弟能够办到。”
陆纨的眼角眉梢写满了齐静年看不懂的情绪,他说:“若是方便,能否请弟妹去一趟宁国公府,问问宁国公夫人。这个‘帅’字,是她听人说的,还是自书中看到后有感而发。”
齐静年一口答应道:“这没问题。”
言罢,他探究地瞧了陆纨几眼,忍不住道:“小弟实在好奇,能请问师兄对此字如此寻根究底的原因吗。”
陆纨没有马上答话,他一手握拳支在鼻梁前,神情好像陷在某段沉重的哀思中,少顷,他垂下眼睫,语气平淡:“此字与我的故人有关。”
故人啊,齐静年是个识相的,话听到此,知道不便再多问,他点了下头。
“师兄明日还是老样子,要去天福寺为嫂夫人供海灯?”齐静年岔开了话题。
陆纨的目光清澈而怅惘,他说:“是。”
这些年来,每当妻子的祭日将至,陆纨便会上天福寺为妻子供奉一盏大海灯,当作对她的思念与祭奠,今年也不例外。
想到刚才那个“帅”字,陆纨摩挲着系在腰间的那个扇坠子,他面色陡然变得苍白了些。
阿意,陆纨在心中回味儿般地念了声妻子的小名,这瞬间,他鼻间好像又嗅到了那抹佛手柑的清香。
陆纨的眸光清冷而矜怜,他嘴角挂着抹苍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