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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1 / 2)

大火

第五十八章

二月初五,春闱正式开始,全国举子云集京城。自怀山之变后,京里许久没这样热闹。

陆纨早早地起了,由着长天渔舟替他拢好发髻,戴上头巾。他着一身靓蓝色杭绸袍子,面庞仿若冰雪,在一众举子里面显得尤为风姿出众。

到了贡院门口,与师兄弟会面后,齐静年不由笑道:“沛霖师兄,端看你这副模样,小弟恐怕得向你说声糟糕了。”

陆纨不解:“齐师弟此话何意?”

“上了殿试,即便沛霖师兄文采斐然,陛下没准也只会点沛霖师兄为探花,师兄多半要与状元无缘了。”齐静年促狭着大笑说。

本朝关于“探花”,有一不成文的规定。即除了才华以外,探花还得是美貌一等一的人,不然不足以服众。

且看这今日入京举子中,样貌最为清俊者,舍陆沛霖其谁?

被齐静年这样一调笑,陆纨心头的紧张感淡去不少,他拍着齐静年的肩膀说:“那就借齐师弟吉言。也愿齐师弟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齐静年对他拱手:“小弟亦祝师兄得偿所愿。”

两人进了层层守卫的贡院,找到自己的单人考间坐下,而后对着题目冷静地提笔答题。

春闱分三场举行,每场三日。三日里头,吃喝拉撒全要在那几尺大的考室里进行。如今正是春寒料峭,若是些身子差的举子,考完出来还得大病一场,更甚者还有中途就支持不下去的,最后只能被人给擡出来。

即便能撑着不病,大家伙儿出考场的时候,基本也都形容落魄——毕竟和自个的屎尿待了三天,能不熏么。

唯有陆纨仍然一身尘埃未染,出来时,他只是捂嘴轻咳了几声。守在贡院前的长天连忙给他披上一件佛头青的素面鹤氅,被鹤氅一衬,真正是风华无两。走在大街上,尤引人注目。

长天笑道:“听说京城里流行“榜下捉婿”,张榜的那天,爷儿可要当心,别给人家当作未婚的姑爷给捉去了。”

陆纨淡淡道:“胆子大了,连爷都敢取笑。”

“这不是瞧着爷心情好,小的斗胆放肆一回么。”长天说,“爷等了六年才等来这个机会,如今夫人也娶了,只待翰林登科,金殿传胪。”

“爷难道不高兴吗?”长天笑着问。

陆纨眉眼淡淡,在这寒凉的空气下,他的心却火热滚烫——高兴,如果阿意和九郎在身边就更好了。

陆纨想,是时候在京城里寻摸个合适的宅子。这些时日,他基本是借宿在陆家族亲的府上,等把阿意还有九郎接来,再跟别人挤在一屋,那实在太不礼貌。

诚然,陆纨没有想过自己高中不了的可能性。他当年是陕西解元,惊才绝艳,这些年又没有一刻在读书之道上松懈过。加之春闱三场的题目,他都答得得心应手。

至少是个二甲,这是陆纨对自己的判断。

他还是预估得低了些。

到了放榜的那一日,长天和渔舟拼了命地往人海里头挤,渔舟隔着人流对长天喊道:“长天哥,我从下往上看,你从上往下找。”

“从下个屁啊!”长天要被人群挤得透不过气来,他斥道,“咱们爷,名次能低吗?”

“就从上往下看!”长天说。

这头,渔舟已经好不容易窜到了榜奋地喊道:“长天哥,会元,会元!爷是会元!”

长天喜道:“真的,你再看看?”

渔舟说:“是,没看错,爷就是会元!”

长天立即掉头往人群外头冲去,陆纨正和齐静年坐在街角的铺子里喝茶。长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说:“爷,会元,您是会元!”

不等陆纨说话,齐静年先一步站起来祝贺道:“沛霖师兄,小弟先在此恭喜了!”

陆纨的神情还很平静,他说:“先不急着恭喜,还有后头的殿试。”

“以师兄的才貌,探花还不是手到擒来么?”齐静年笑说,“没准小弟看走眼,陛下许会成全师兄,让师兄成为本朝第一个三元及第,也未可知。”

这时,齐静年家的小厮也来了,他同样榜上有名,排二榜第八。两人相互道贺一番后,便回各自的府邸里头准备殿试去了。

陆纨借住的陆家族亲,乃是太常寺少卿陆玨。陆玨自然也知道了陆纨得中会元的消息,一下朝回府,他便笑着跟陆纨说:“还是沛霖有出息啊,今年陆家子弟共有三人参考,唯沛霖一人得中,且是会元!”

“两届恩科合并为一届,难度非比寻常,”陆玨赞不绝口道,“有沛霖在,陆家今后有望了。”

陆纨只是淡说:“族叔过誉。”

“你呀,便是太谦虚。”陆玨笑着摇头道,“我这便去信给五叔,正好五叔前儿打发人来送年礼,如今人还在府上,让他把信带回去,也让五叔在家乡先替你庆贺一番!”

其实“送年礼”都是虚词,陆慎身为陆家族长,顶关心家族子弟们的前途,因此特地派了人盯梢今年春闱的战况。而今陆纨已然中了会元,以他的水平,前三甲基本是囊中之物,不过是看究竟会被取为哪一科。

陆玨认为是时候给陆家报喜了。

陆纨心有所动,他说:“既如此,我也给家里去信一封,请族叔一道捎回去。”

陆玨大笑道:“听说沛霖去年纳了新妇,这是想要让新妇跟着高兴高兴?”

陆纨不置可否,他温和地摸着手中的扇坠子,以物思人。

陆纨并不知道,他这封报喜的信没能及时送到纪明意和陆承的手上,而是在陆慎的手里,暂时被他扣了下来。

陆慎最近被一件事情烦恼了好些天,他得到个小道消息——陆沛霖新娶的商户媳妇,居然曾在去年被马匪掳走过。送消息给他的人,还在信上说了,那女人为了掩饰自己已失贞的事情,特地将当初跟她一起陷在马匪窝中的陪嫁丫鬟返送回了家。

陆慎本身不信此事,纪氏若真陷进土匪窝,她如何平安出来?官府也没人来通知他,不经过官府,谁能有那么大本事,将纪氏救出。

然他天性好面子多疑,思忖了两三天后,他决定不管真假,先按照这信上写的查一查再说。

结果还真让陆慎发现古怪。去年九月,听说纪氏去了趟山西巡查商铺,回来以后,她身边的陪嫁丫鬟即大病一场,甚至病到不能见人的地步,被纪家的主母带回纪家养病,可是在纪家养了三个月也不见好。去年十二月,这名丫鬟正式被家人接回了老家。

至此,陆慎开始有些相信信上的内容——纪氏的这个陪嫁病得太过蹊跷。

陆慎派了名可靠的下人,辗转多番打听探查,总算是查到了这个丫头如今的住处。他令下人扮做行脚大夫,潜进小丫头的家里,探她的虚实。

下人回来以后告诉他,纪氏还是不是清白的他不知道,但这丫头肯定被人糟蹋过。见到陌生男子,她直往床角缩,且嘴上嚷着“别碰我”、“救命”之类的话。

陆慎听到以后,当即怒不可遏,只想把纪氏还有这丫头都给处置了!

他没想到,这件事情居然是真的,且他还是通过外人之手才知道!到了马匪手里,试问纪氏她还能清白得起来么!

在陆慎发愁是等陆纨回来和他商榷一下,还是自己先以族规处置了纪明意的时候,他恰好收到了来自京城陆玨的报喜。

看到信上说陆纨中了会元,陆慎真是又惊又喜,喜过之后,他陡然还生出一阵寒意。

陆沛霖如此有出息,没准就是个三元及第,光辉前途已在眼前了。这纪氏落在土匪窝里的事情,若给别人知道,岂不是会成为累及陆纨的污点?会成为未来政敌攻击他的把柄?

纪明意出身商贾,日后跟随陆纨到了京城,身份上本就要低别人一等,妇人的名节何其重要,她再在名节上头有亏,日后别的世家贵妇会如何看待她?又会怎么看待陆家其余宗妇和接纳这位失贞妇人的陆家?

陆慎越想越不好,认为这件事和纪明意好比个随时会爆炸的引雷,他不能再等陆纨回来,必须马上处理。

他叫来了姜先生相商,把事情跟姜先生一说,姜先生便领会了陆慎的言中之意。

——东翁这是已对纪氏起了杀心,但他为人持重,自个不好意思开口,想别人递层台阶给他。

姜先生识相地先道一句:“如此说来,纪氏确实不能留了。”

而后他再问:“东翁可知道沛霖如何想?”

陆慎将陆纨手中的信拿出来,他还没下作到拆陆纨家书的地步,但见陆纨中了会元后不亲自向家族报喜,而是先发信一封给妻小,就可探得纪明意在他心中的地位。

陆慎说:“沛霖心软,你岂不知?”

姜先生沉吟道:“是。陆沛霖为人温和,他与纪氏到底是夫妻,不会忍心休妻。”

陆慎撚着胡须,眼底一丝阴沉之色飘过。

姜先生说:“东翁是族长,有权管理任何一位陆家子弟的家务事。沛霖已然高中,以纪氏的出身,她本就不配做陆家宗妇,而今又失了名节,二人这下彻底有若云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沛霖既然不在,请东翁出面,代为清理门户。”

陆慎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却装模作样地啜了口茶,淡声问:“先生也这么想?”

一个“也”字就透露出了陆慎真实的内心,姜先生微笑了下,他道:“纪氏得除掉,只东翁不能亲自出手。陆沛霖若是能在此事上想通,他会感激东翁维护他的前程,可他若是想不通,执意偏袒纪氏,没准要因此事与东翁反目成仇了。”

陆慎撩起眼皮问:“姜先生的意思是?”

姜先生极有耐心地说:“以防万一,东翁得为自己寻个助力。”

“陆太仆是参军出身,手下许多本领高强的护卫。他与陆沛霖一家早有嫌隙,想必在除掉纪氏一事上,陆太仆很愿意为东翁效力。”

陆慎的眼睛老谋深算般微微眯起来,他颔首说:“还是先生深谋远虑。”

“陆子业虽被贬为太仆,到底还是四品官,那便依先生所言,此事交由他来办。”

言罢,陆慎摇头叹气:“老夫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沛霖的前途,来日不求他报答老夫,唯愿他能明白老夫的一番苦心。”

姜先生笑着恭维一句:“陆沛霖性情温和,又最是知恩图报的人。他与东翁同是陆家子孙,他回来时,纪氏的事已然木已成舟,想来他伤心一阵子也就过去了。试问有谁会为死了的妻子,对自家宗族下手?二者孰重孰轻,陆沛霖定然分得清,东翁大可放心。”

陆慎饮口茶,听了姜先生的话,连日以来盘旋在他心中的郁躁之气终于得到开解,他缓缓地舒着长气。

两日后,纪明意收到了这封姗姗来迟的陆纨写的家书。她兴高采烈地对陆承说:“九郎,你爹中会元了!”

陆承接过书信,也是真心地替父亲感到高兴。他们父子血脉相连,他明白父亲等待一个出仕的机会等了多久。

陆承看到信上的日期,再算一算日子,他说:“今日就是殿试。”

“是么?”纪明意笑道,“郎君既然中了会元,想必要在殿试上中一甲,也不难吧?”

陆承答说:“不难。”

纪明意道:“真是太好了!这样好的日子,该普天同庆才对。至少咱们阖府上下得好好庆贺。”

陆承拧眉,他低声说:“阿梁的请功折子下来了,他今天正式被封为百户,晚上喊了我去吃席。”

十七岁的百户,也是个了不得的名头。

纪明意表示理解,善解人意地说:“你去罢,我和魏管事带着府里的人先庆贺一遍,待郎君回来,咱们再好生张罗。”

想一想,纪明意想交代他一句“你别又喝多了”,只怕这句话说出来,会让陆承想起上次醉酒时两人发生的事儿。犹豫再三,纪明意望着他,什么也不说,反倒脸微微发红了起来。

陆承见她盯着自己,却无缘无故脸色潮红,眼神缥缈,好像忽然陷入到了什么遥远的往事里头。

他不由抿了抿唇,低下眸,冷声地问:“你在借着看我,想我爹是不是?”

纪明意一愣:“怎么这样讲。”

她说:“你和郎君一点儿不像。”

被人说“子不肖父”,换做一般少年,肯定是要生气的。陆承却得意地笑了笑,他轻哼道:“这还差不多。”

“差不多甚么,”纪明意训道,“没大没小。”

陆承只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