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对屋子中的仆从道:“明日天一亮,咱们即离开这里,该收拾的东西赶紧去收拾一下,该歇息的去歇息罢。”
“我在这儿,够了。”陆纨说。
太平荣安两个犹犹豫豫的,倒是长天等陆家的家生子齐齐应了声。众人陆续地退了下去,最后一个走的长天还顺手掩上门。
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个。
陆纨的面色沉静,他重新拿起棉巾替纪明意擦手心,启唇说:“你也回房去,九郎。”
陆承高大的身躯立在床边,他动也不动道:“爹既然不觉得累,我也不需要歇息。”
“要不还是爹去歇着,我来守着阿意,”陆承随口说,“免得爹的身子骨吃不消。”
不管少年的话是有意还是无意,陆纨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他大了纪明意和儿子十几岁,与他们并非同龄人,这是毕生无法改变的事情。
陆纨伸出手,将纪明意嘴角的那抹残余药汁抹掉,而后恋恋不舍地又在她湿润的红唇上揉搓了下。
陆纨低头,他以手支颐,安静地注视了纪明意好大一会儿,手指在玉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开口说:“九郎。”
陆承望着父亲疏冷的侧脸。
只听得陆纨一字一顿地道:“不要再喜欢阿意了。”
“她不是你该用心的人。”陆纨的嗓音淡漠,他眼里覆盖着几片寒霜。
不同于昨日泡汤时的旁敲侧击,陆纨这次直接清晰地点明了少年的所有逾矩心理。
或许是因为没能好好休息,陆纨的声音显得比平时低沉很多。他说话时不曾分一丝余光给儿子,目光始终在面前的小妻子上流连。
陆承的身子微微一震,他不发一语,掌心里紧紧捏着床榻那一抹柔软的纱帐。
过得半晌,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四月二十,书房里,我问过爹一句话。爹如今可不可以回答我?”
四月二十距今已有五个月,普通人谁会记得当日发生过什么,而这句话又具体指的是哪句话。
只陆家父子皆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因此陆纨不仅记得,他还记得很清楚。
陆纨面不改色,他的声音平缓无波,他说:“喜欢。”
陆承抿着薄唇,他心头的烈焰明明还喧嚣还炽热,却又好像兜头被泼下一个冰川那么多的冷水。
酸酸的苦涩缓慢地从少年的心底蔓延,他的手掌捏紧成拳,从齿缝中挤出一句:“明白了。”
只这三个字,多余的话再也没有。
陆纨站起身,他终于将目光投在了儿子身上——大概是因为煎药的事情来回奔波,陆承的满头乌发只松散地包在网巾里,瞧着有些许潦草凌乱,不再是从前那意气俊美的模样。
陆纨叹着气,他伸出手,在少年的头顶上平和地揉了揉,他说:“你还小,往后还会碰见其他值得你喜欢的姑娘。”
“九郎,阿意是我的人。”陆纨的口吻淡淡,与其说是宣示主权,这句话更像是一位父亲对儿子的苦心劝诫。
屋子里柔和的火焰随风摆动,打在少年白玉般的面上。
陆承的嘴唇艰涩地动了动,他双眼微红,捏紧手,用率真而不忿的声音说:“不会了。”
十四年来,独独只有一位阿意走进了他心里,他本就不是情感泛滥之人。
父亲和阿意都瞧不上少年的情窦初开,可这份情窦初开,恰恰也是少年的最珍贵之处。
陆纨盯着儿子看了片刻,他心底叹了一口极长的气。或许是太过熟知儿子倔强桀骜的脾性,陆纨负手而立,他顿了良久,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整个后半夜,父子二人一同守在屋子里,守在纪明意身边,却没有发生一句交谈。
陆纨坐在罗汉塌前,他单手撑着下巴,迷迷糊糊地盘旋在半睡半醒间。而陆承则坐在一张红木寿纹的圈椅上,清醒地睁眼到了天明。
一直到五更天。
纪明意服下药后,不再发热,烧也缓慢降了下来,只是嗓子里还疼得厉害。这次发热使她意识迷糊,一会儿好像又变回了现代社会的陈玉婷,一会儿是如今的纪明意。
她身子瑟缩了下,从睡梦中恍惚着醒来。
纪明意第一眼瞧见的是床榻边的陆纨,只见他双眸微阖,好像正在浅眠中,身上还盖了件衣裳。
见她这边有动静,一直没睡的陆承马上凑了过去。熬了个大夜,少年的双眼显得越发红,他问:“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纪明意呢喃着说:“嗓子痛,想喝水。”
“好!我去倒!”陆承精力十足地说。
他二人这样一讲话,陆纨也立即睁开了眼,他见女孩儿的脸颊不再发红,便明白至少眼前她已经退了烧,稳妥起见,陆纨还是摸了摸她的头,发现前额的温度果然恢复了正常,他说:“总算退了热。”
听出他语气中的担心,纪明意对他微微一笑。
陆承倒了水来,他本打算直接喂给她,却被陆纨信手抄过水杯。
陆承抿唇,纪明意则枕着陆纨的手臂,仰起头,一杯水被她直接就着陆纨的手喝完了。
饮下水后,嗓子不再干涩,顿时舒服了许多。
纪明意的杏眼于是娇俏地转了转,她的眼珠子在两人之间打量了圈。似乎是觉得惭愧,她手中抓着被子,难为情地问:“你们没睡觉,照顾了我一夜吗?”
父子俩都没回答这个问题。
陆纨更是直接转移了话题:“天马上亮了,既然阿意醒来,我们用了早膳便回城里去,抓紧时间请菖蒲先生再给开几副药,一定要药到病除才好。”
他们不愿意说,可纪明意也不是傻的。她翕动着唇瓣,哑着嗓子道:“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
似乎是觉得她太见外,陆承皱紧眉毛,眯起了眼,陆纨也轻轻地捏了下她的脸,他淡道:“傻阿意。”
纪明意望着他们父子俱都熬红了的双眼,一时不觉百感交集,她对他们浅浅地笑了下。
虽然退了烧,但是纪明意的力气还是恢复得不多,刚刚发过热的身子,本就四肢无力,醒来以后,她在床榻上被太平伺候着用完了早膳。
所有行李昨儿夜里全都收拾好了,用完膳便能直接离开。陆纨和陆承守了她一夜,形容上各有憔悴,见她这边目前没有大碍,他们便各自回去重新梳洗了一遍。
太平荣安留下服侍着纪明意穿衣。
纪明意的衣裳还是昨日陆纨给她擦过身子后重新穿上的,想到此,太平便忍不住在纪明意耳边说:“夫人,您知道么,您昨夜高烧不退,可把爷急坏了。”
“爷把我们赶出去,亲自给您擦的身子。”
亲、自,怎么个亲自法?!不会是我想得那样吧?
纪明意不敢再深想,她咳了下,分外窘迫地问:“真的?”
太平嘿嘿嘿几声,纪明意察觉出这丫头在取笑自己,便佯怒地锤了下她的脑袋,只她本就无力,这下等于没锤。
太平也由着她打了下,笑嘻嘻地继续伺候。
过得一时,陆纨率先梳洗好了过来。
见纪明意正准备下床,陆纨两步走过去,他轻松地将妻子抱起,放在了自己的臂弯上。
突然被他这般打横抱着,纪明意不习惯地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裳,她急急唤了声“郎君”。
“你刚病愈,最好是抱着,”与他这十足亲昵的动作不同,陆纨的嗓音冷静理智,“免得又受了风。”
边说,陆纨边唤太平去拿披风。
纪明意从未被人这样环抱过,且是在大庭广众下,且是被向来清冷的陆纨抱。
她不觉又羞又窘,埋首在他胸前不敢见人,她嘟囔着说:“……不要紧……我看还是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陆纨道:“听话,阿意。”
他语气里有几分不容违抗的威严,想到昨晚他不眠不休地照顾自己,又想到太平说是他亲自为她擦的身子,纪明意更觉得满面烧红,她呐呐地,埋在他衣裳里,不再说话。
陆纨环着她的腰身,他接过太平递来的一袭披风,直接将她从头盖到了脚。
等陆承过来的时候,便是见到纪明意被父亲整个都拥在怀里的样子。
她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没有丝毫留给外人插手的余地。
陆承眼底的冷光峻刻而郁卒,他垂目,眸光复杂,没有言语。
纪明意正被陆纨抱在怀中,自是看不见少年的目光。
她就这么由陆纨抱着踏上了马车,陆承紧随其后。
三人静坐在车厢中,谁都不曾开口。
车轮滚动,宽大的马车开始行驶,在草地上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车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