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西红柿汤被端上膳厅之后,纪明意又额外找了几个斗彩灵云碟出来,往其中一个碟子里头添上茱萸酱、花椒油、辣米油,再往另外的碟子中放普通的盐、醋、黄豆酱、白砂糖等调味料。
陆纨的书房离膳厅更近,因此他先一步到达,他笑道:“听秋水说你在厨房鼓捣了一下午,说要整个新奇的膳食出来。”
“我瞧瞧。”陆纨上前说。
还没凑近到桌前,他先被浓烈的辣椒油的滋味儿熏了熏,陆纨向来清淡饮食,几时闻过这等腥辣的味道。
然而这股腥辣味道中间,还夹杂着一丝令人口齿生津的酸甜气息,他注视着那锅橙红色的高汤,低声问:“这是六月番?真能吃吗?”
“当然,可别小瞧了。”纪明意边笑,边亲自用大铁勺盛了一小碗番茄汤到陆纨的碗中,她说,“好吃着呢,不信郎君尝尝。”
陆纨于是低头浅尝一口,这时,陆承也跨腿进来。
他第一眼就瞧见了铜锅里那色泽抢眼的汤汁,扬声问:“这是什么?”
“六月番熬出来的汤。”纪明意答说。
陆承皱眉,挠了挠下巴说:“六月番不是植物么,怎么还能熬汤。能好喝?”
纪明意笑了,用同样的话术对陆承道:“你尝就是了。”
陆纨已用了小半碗,他说:“不错。”
“酸甜兼具。”陆纨说,“很是可口。”
纪明意灿烂地笑了。
陆承也很快喝完碗里的汤,少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在喝完一碗后,默默又为自己添上一碗。
纪明意见此,愉悦地弯了弯唇角。
她将膳桌旁边的菌菇时蔬,还有牛羊肉片、新鲜的鱼片等等都端上来,她说:“别光顾着喝汤,把这些东西放在里头涮涮,然后再蘸调料,味道更好。”
陆纨与陆承的视线一同挪到了纪明意手边最近的那个装满各类辣椒油的盘子。
陆纨不露声色,陆承则眉峰一挑,他冷静地问:“这个碟子里的东西,也用来蘸?”
纪明意自然地答道:“是呀。”
边说,她边将一块烫熟的生鱼片捞出来,面不改色地沾满了碟子里的辣椒油,然后在父子二人其味无穷的眼神中,心平气和地将满是辣椒油的生鱼片放在口里咀嚼几下,吞了。
她笑笑:“你们也吃。”
陆承不再作声,他咬咬牙,于暗中微微侧首,先观察起父亲的动作。
只见陆纨的姿态从容,在热炭的噼啪作响声中,他优雅地捞起一个菌菇,然后理所当然地略过所有调料,筷子仿佛不会拐弯儿般,径直往自己碗中夹去。
陆承咧了咧嘴,他收敛笑意,也学父亲一般,只往锅中涮肉,绝不蘸料。
食材很快被解决了大半,一锅番茄汤更是被喝得快要见了底,但纪明意发觉自个精心研制的“辣椒味碟”只有她一人享用得欢。他们父子出奇一致的猴精,根本不上当。
纪明意于是鼓起嘴巴说:“吃火锅怎么能不蘸调料?岂不是暴殄天物么!”
“郎君,九郎。”纪明意撂下筷子,左右巡视一遍,她柔柔地哼笑说,“你俩是不是不敢吃辣?”
陆承微眯了眯眼,他缄口不言,聪明地不做这个出头鸟。
陆纨则淡声说:“阿意这是甚么话。”
“不过是吃东西,谈何敢不敢。”
不管是多大年纪的人,当然都不愿意在妻子面前,于任何事情上露怯。
纪明意说:“那郎君吃给我看。”
“这是我准备了一下午的。”她好似委屈巴巴道,“只是希望我喜欢的东西,你们也能尝上一口罢了。”
陆纨顿了顿,稍作犹豫,却见对面的陆承已先一步拿起筷子。少年闷不做声地夹起一个羊肉薄片,在锅中涮涮,然后蘸进碟子里。
纪明意与陆纨一道擡首看他,陆纨抿着唇,没有说话。
陆承素日里吃甜偏多,与父亲一般,他也不爱吃腥辣的东西。蘸着茱萸酱的肉片陡一入喉,陆承便咳嗽了几声。他舌尖上烧得厉害,恨不得像乘凉的大狗一样往外滋啦舌头吐气,擡眸与纪明意打了个对眼儿后,他强行忍住。
强忍的结果是,少年被呛得眼泪哗哗一个劲流下来。
他满面通红,眼尾带着湿意,薄唇上更是湿软中夹杂红肿。
纪明意不想九郎吃辣差劲到这个地步,忙递了一大杯冷水过去。
“呃,”纪明意因为心虚,加之一点儿微妙的心疼,她放柔了声音问,“九郎,你不要紧吧?”
陆承擦掉因为生理反应留出的泪花,他低下头去,只觉丢人——天知道,堂堂陆九郎有多久没向这般在人前眼泪汪汪过了,今日居然挫败于一个微弱的辣椒面前!
陆承往下咽一大口水,他舌尖火辣,喉结滚动地答:“不,咳,不要紧。”
陆纨也在此时夹起一块芋头,风轻云淡地蘸了蘸碟子里的辣椒油。纪明意见九郎被辣成那副模样,忙阻止他说:“郎君,别!”
陆纨却先一步拿箸将芋头放入口中,纪明意这次早有准备,一边递水递纸过去,一边替他拍背顺气,口中还问:“要不要我给你们找点冰块含着?这样会好受一些。”
“你俩这样不能吃辣,怎还拼命逞能。”纪明意道。
诚然,她调这个辣椒碟出来,委实存了几分捉弄他们父子之意。谁让他俩在今早上,一个逼自己喝酒,一个嘲笑她不胜酒力,害她头昏了整个上午呢。
但是没料到两人吃辣的水平如此菜鸡——简直连她酒量的一半都比不上。
陆纨也接连灌了几口水,他被辣得只有出去的气,几乎没有进的气,还要分心对纪明意说:“味道尚可,就是……不适合连续吃。”
说罢,他亦扭头捂嘴咳嗽,同陆承一般的狼狈样子。
这一对日后会在大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父子,此时于一间小屋内,被一个小女子用一碟子辣椒为难到窘态百出。
纪明意自嫁进陆府以来,还没有见过他们父子俩同时失态的模样——他俩一个高不可攀,好似禁欲谪仙,一个又疯又野,桀骜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几时这样难堪过?
想到此,纪明意不由笑了笑,她说:“好了,别逞能了,我们都不吃辣啦。”
“还是专心吃番茄锅吧。”纪明意给一人添了碗汤,她吆喝道,“喝汤喝汤。”
“番茄?”陆承已慢慢缓过劲儿来,许是被辣椒味儿冲了嗓子,少年哑声地问,“这是你给六月番起的新名字?”
不小心说漏嘴,纪明意只好接着解释说:“是啊,你看它圆圆的一个,不是跟圆茄子长得很像么。六月番叫起来太拗口了,还是叫番茄简单。”
“改得好,”陆承说,他指着铜锅里头的汤问,“那这汤叫做番茄汤?”
“是番茄锅。”纪明意纠正道,“咱们在吃火锅,番茄汤要加鸡蛋进去才正宗,最不济也得加点儿肉片。鸡蛋的口感再混着茄汁酸甜的香,想想就美。”
陆承与陆纨都被女孩儿的描述说得有些心动,俩人默契地看了纪明意眼。
纪明意从他们父子这眼神中读出了些微意思,她磨着牙问:“你们不会想要我做给你们喝吧?”
陆纨笑笑,通情达理地说:“哪能如此辛苦阿意。”
陆承也道:“不必,改日我口述给厨子。”
“这还差不多。”纪明意轻哼道。
外头电闪雷鸣,妖风四起,屋子里头的三个人却围着暖烘烘的炭火,和谐自然地涮着火锅,好似全然没被这阵冷风暴雨惊扰。
纪明意一边吃,一边感慨了句:“番茄锅还是差点感觉。等冬天到了,我要去铁匠铺子里打一口九宫格的大锅出来,要是打不出九宫格,至少也得是鸳鸯的。”
几个人拢在炭火旁边,吃着变态辣的火锅,这才是冬日里该有的滋味儿。纪明意自穿过来之后,时刻想念这样热气腾腾的感觉。
只她从前待在纪家的时候,一来无人陪她一道涮,二来不晓得纪春田和葛氏同不同意她这样异想天开的做法,所以打九宫格大铁锅的想法从无付诸行动过。
今日也是趁着她生辰,她才放肆一回。
不想陆纨父子接受能力都很强,愿意纵着她胡来。
陆纨问:“九宫格是什么?”
纪明意拿手比划了下,她说:“就是给这个锅分成九个格子,每个格子是单独的口味儿。比如番茄的、菌汤的、三鲜的、麻辣的、酸汤的……反正爱啥味道就在哪个格子里下,互相之间也不干扰。”
陆承想象了一个那个画面,脑海里顷刻已描绘出将这铁锅分成九宫格的图,他赞道:“新奇。”
“阿意竟然在吃喝一道上如此精通。”陆纨笑说,“难怪云客来经你手之后,生意更胜以往。”
纪明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陆纨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他举起杯,敬了她下:“阿意,值此良辰,祝你生辰快乐。”
“愿卿千万岁,无岁不逢春。”他温和地说。
这是化用了《翦彩》诗中的一句,将“愿君千万岁”改成了“愿卿”,大抵意思是希望你今后每个年岁里都能得遇春天。且这首诗的前几句讲述的是男女之间互为赠礼,成双成对的美好场景。
真真恰逢其时。
“谢谢郎君。”纪明意也举杯,只不过她的杯中装的乃是木瓜渴水——即为木瓜汁。
陆承亦道:“生辰快乐。”
“愿阿意且喜且乐,且以永日。”少年的音色明朗。
陆承引用的是《诗经》的话,当日他诞辰时,纪明意曾用诗经的原文祝福他,他亦投桃报李,愿她能够永远像今日这般自在快乐。
纪明意同样举杯回敬,她说:“九郎,也愿你鹏程直上。”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纪明意晦涩地看了他眼,她笑了笑,低声说,“外面有更广阔的天地在等你。”也会有更多的女孩子。
后面这半截话她没有说出来,在座的人却都听懂了。
陆承抿了抿嘴唇,他一声未吭,只是睫毛轻轻地低垂着,看起来与平常不同,仅仅是青涩少年的无害单纯。
纪明意说完话后,狠心扭过了脸不再看陆承。她侧首时,却见陆纨淡淡的目光始终投注在自己身上,意味不明。
纪明意方觉出自己厚此薄彼了,她竟然没有在陆纨敬酒的时候,向他回以祝福!
她忙补道:“郎君,我真心祝愿郎君来年金榜题名,能尽力施展心中抱负。”
陆纨的眼眸波澜不惊,他道:“好。借阿意吉言。”
纪明意弯着杏眼笑了。
陆纨侧首看她,借着三分酒意,他其实还想说——若我真有幸金榜题名,一定会为你请封诰命。
只陆纨从来不轻言许诺,以免负己负人。
于是在一片清辉月色下,他对妻子笑了笑,而后默然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