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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白(2 / 2)

魏管家自然千恩万谢。

陈菖蒲走到桌案前,却见桌案上已经摆着一张药方,陈菖蒲不免拿起来瞧了眼,而后他愣怔,问向孤零零站在这里的小男孩儿:“这是你开的药吗?”

小男孩儿瞄他眼,并不答话,他走到床榻前,对纪明意说:“你答应我的,只要我写出药方来,就送我回家。这话还作不作数?”

纪明意说:“作数啊。”

小男孩儿于是瞪着眼珠子,颐指气使道:“那我要回家了,赶快送我。”

陈菖蒲将此药方一目十行地略过,见这方子温凉并行,攻补兼施。他忽然生起几分惜才之心,也走到床榻前去,和蔼地跟小男孩儿说:“你虽年幼,却颇懂医理,可愿拜我为师?”

小男孩冷冰冰觑他眼,复又扭头,对这份好意置之不理。

陈菖蒲是整个西安府中数一数二的大夫,他年长温和,名气卓著,又常年为陆家父子看病,不好轻易开罪。纪明意便有些歉然地笑说:“先生见谅,这是个野孩子,不懂礼数。”

“无妨,”陈菖蒲的性情向来随和,他只撚须,莞尔道,“是老夫自作主张,太好为人师了。”

“这方子开得不错,对得上九郎的症,”陈菖蒲说,“我再给加点宁神补心的药,每日一副,连服七日,九郎当无大碍。”

“劳烦先生。”纪明意口中说。

小男孩儿不耐烦道:“什么时候送我,天黑了,我要回家!”

纪明意终于向他喝道:“你闭嘴!”

这是她头次对小男孩儿发火,小男孩儿轻轻咬住唇。

“我从来说话算话,”纪明意扭头吩咐松柏说:“去套马车。”

床榻上的陆承听到这话,眼底不由情绪涌动,他擡眸问:“你真要送他出城?”

“你知晓城外现在是什么情况?”陆承语气低下去,恨不得将眼前不省心的女人捆在身边才好。他黑眸幽深,牢牢扯住了纪明意的衣角,“等着我,我也一起去。”

纪明意尚未开口,魏管家先道:“承哥儿,你要多多休息,让王群多带些人就是了。”

少年的语气依旧不容置喙,冷硬又坚决,他抓住纪明意的衣角不放:“我去。”

魏管家叹息一声,倒是陈菖蒲笑笑,安慰说:“难得九郎仁孝。不过九郎未免太紧张了,我今日也出了趟外城,城郭流民虽多,但是新上任的刘巡抚手段严明,将陕西治理得井井有条。城外几步一岗,又设立了好几处粥棚和安置流民的帐篷,轻易不会生起祸乱。”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纪明意闻言眉头略锁,陆承则终于松开女孩儿的衣角,他若无其事地敛眸,小男孩儿也古怪地笑了笑。

后来,陆承还是坚持护送纪明意与小男孩儿一道上了马车。

这种疫灾四起的时候,出行不宜太过张扬。因此,他们驾的马车分外简朴,车厢堪堪只够坐下三个人,于是纪明意未带一名婢女,只留松柏在外赶车。

车厢里,纪明意坐在一边,陆承和小男孩儿在另一边。

马车上的环境逼仄封闭,纪明意还是担心陆承的心悸会短时间再犯,便说:“九郎,你如果觉得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

陆承目不交睫地望向窗外:“我好了。”

“嘴硬。”身侧的小男孩儿发出一声稚嫩的评价。

陆承的额上青筋微跳,他开口,声音寒气咧咧:“你想滚下去是不是?”

小男孩儿却一点不怵他,朗声笑说:“你要是再时常焦虑,起伏情绪过大,小心供血不足,心悸将会伴随你终生哦。”

被这样一吓唬,纪明意先紧张起来:“九郎,有话好好说,别生气。”

女孩儿脸上的担忧出自真情流露,陆承倔强地抿着唇,有些自虐地想——这么关心我作甚,不知道我会多心吗?

他神情依旧凝结成冰,沉默地看了纪明意眼,曲起指节。

小男孩儿笑了笑,眼眸亮晶晶地,他忽然道:“你们二位到底什么关系?”

“关你屁事。”陆承冷哼着说。

小男孩儿目光闪烁了一下,故意对纪明意道:“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你郎君呢。”

他好整以暇道:“哪家继母子会像你们这般相处?”

纪明意微擡眼。

“你们这么紧张彼此,一个不放心对方独自出城,一个知晓对方心悸后,嘘寒问暖,”小男孩儿挑着唇,略略好笑地说,“实在有趣。”

陆承这次没有再忍耐,他一手抓住小男孩儿的脖子,像抓小鸡一样,峻刻地斥道:“闭嘴。”

这小男孩儿脸上的皮肤看着黝黑粗糙,没想到脖颈处的肉居然挺嫩。

陆承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小男孩儿眼,小男孩儿捂着脖子,恶狠狠对陆承道:“你再敢看我,我把你眼睛挖出来!”

陆承混不在意这等威胁,他傲慢地“呵”一声。

纪明意有些头疼,于是软着嗓子说:“你俩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先别斗嘴了。”

两位少年本来各个都像威武的大公鸡,听到这话,才略略收起各自的翅膀。

纪明意向小男孩儿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小男孩儿一本正经地说:“十五。”

纪明意好笑道:“你有十五?欺负我没生过孩子是吧?”

“我看你连十岁都够呛。”

小男孩儿不服气道:“我马上十一了!”

“这还差不多。”纪明意说。

她道:“你会开方子,还会写字,想来不是穷苦人家的出身,以后别再做偷窃的勾当。要是缺钱用,就去找云客来的大掌柜,报我的名字,每日最多可支取一钱银子,一个月不超过一两。”

陆承皱眉,神色冷然起来。小男孩儿也擡起头,目光对上纪明意的眼睛,他撇着嘴问:“对我这么好,你有什么企图?”

陆承嘴角微抿,横眉冷眼。

纪明意笑了笑,诚实地说:“我想在城里开间医庐,目前正好欠缺人手。我看你知晓医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为我效力?”

小男孩儿听到医庐时顿了顿,继而安静地问:“要签卖身契吗?”

“不需要你卖身为奴,”纪明意说,“签普通的书契即可。”

小男孩儿难得静了一会儿。

陆承不由微嘲,他上下扫过小男孩儿的脸:“怎么,你竟还要考虑?”

小男孩儿神色僵硬,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说:“当然。谁知道你们是不是骗子。”

“你有什么值得骗?”陆承偏过脸来,不客气的目光自上而下打量过他。

小男孩儿却因这句嘲弄赤红了脸,他怒道:“是她要开医庐,又不是你开!说来说去,这都是我们俩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干系!”

“狗拿耗子。”小男孩儿红着眼说。

陆承的瞳孔之中有一丝微光闪过。少年生得俊美,生起气来宛若一朵带刺怒放的玫瑰,凛冽又傲然。

他嘴唇颤了颤,忽地道:“阿意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陆承这是头回喊纪明意为“阿意”,在这样一个张牙舞爪的小男孩儿面前,未尝不是被小男孩儿的话所激怒。

纪明意的目光落在陆承幽深的双目上,她心里叹气,敛下神色说:“好了!都不许再吵!”

她先对小男孩儿说:“等会儿到了你家,你先将印章还给我,然后你有七天的时间考虑。如果愿意,就到云客来找我。不愿意便自去取一两银子。你既然有一技之长,做什么不好?别再偷了,没得辱没先人。”

这句“辱没先人”是纪明意为了加重说教的效果,自由发挥时随意加上,却意外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

小男孩儿的手微微颤抖,他忽然紧紧闭上眼,独自缩到了马车的角落里去。

教训完小男孩儿,纪明意终于转目看向陆承。

少年的眸子漆黑,面容像是一块成色最为上好的玉石——白皙又冷硬,偏偏同时具备了俊美与硬朗两种格外矛盾的风格。

他正垂着眼,见到纪明意在看自己,他才擡起眼眸,与她四目相对。

两人进行了长久的对视。

纪明意的侧脸干净,睫毛上犹带几分沾染露珠的湿气,一双剪水双瞳总好像是被水洗过般,柳眉如烟,眸含秋水。

陆承侧首看她,神情明明还是冷漠乖张,可瞳孔中却无端生出几分赤诚的温柔。

纪明意看着他,实则在回忆这些时日他们两人相处时的所有细节。她张张嘴,想要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九郎为何近日精神紧张,压力颇大?

难道是因为……我吗?

九郎不会真的对我……

纪明意咬着唇。

她没有处理这等关系的经验,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少年人的爱慕,或者说青春期萌动?

犹豫着犹豫着,马车已经驶到目的地,车外的松柏低声说:“夫人,公子,咱们到了。”

听到这话,小男孩儿最先行动,他踉跄着跑去掀开车帘,见外头果然是自己住着的那间红色砖瓦房,便压低声说:“就是这儿。”

他率先跑进屋子里,陆承看了眼松柏,松柏立即便跟上小男孩儿,片刻功夫后,两人一道从屋子里出来。

小男孩儿手上拿着那日从纪明意身上偷来的钱包,他说:“给你。”

纪明意接过瞧了眼,见印章果然在里头,遂也遵守诺言,没再问荷包里的银子去向。

小男孩儿却主动说:“我叫柳昀。你是个好人,可如今的世道,好人不长命,我建议你还是赶快变坏一点儿吧!”

语毕,不知是不是不好意思,他迅速一溜烟儿跑了。

纪明意一哂。

陆承则不屑地扯着唇。

马车回去的路上,车厢里只剩下了陆承和纪明意两个人。

陆承一张俊脸面无表情,纪明意的双手则微微交叠在膝头,几经思索,她终于启唇:“九郎。”

女孩儿的嗓音清甜依旧,但陆承直觉她接下来要说他不爱听的话。

果然,纪明意不紧不慢地说:“我今早接到了郎君的书信,他说他过几日就会返程,若一切顺利,便会在下月中旬入陕,月底前返家。”

陆承擡眸,冷漠地问:“所以呢?”

纪明意抿唇,见少年一脸无动于衷,只好又说:“我嫁给你爹这么久,还从没问过你,你身边伺候的人够吗?我看你身边没有婢女,需不需要我从院子里拨几个给你。”

陆承满面阴霾,眼眸死死盯着她,不知道她明明已经看破了他的心思,怎么还能吐露出这样看似柔情,实则冷冰冰的话语。

陆承的瞳孔中有莹光忽闪,他恶中带笑地说:“不必,还是留给我爹吧。我爹久旷,想来比我更需要。”

这句“久旷”说得别有深意,纪明意不禁也面色微冷。

她不再隔靴搔痒,而是美目圆睁,单刀直入道:“陆承,我顾及你的颜面,不愿挑明。难道你非要我撕破脸与你明说吗?”

陆承露出一个野性的笑容,他的眸光落在她的身上,是肆意的张扬:“那就明说啊。”

纪明意被少年身上这样恣睢的痞气气恼住,她忿然地挑眉,也意气上头,横眉冷对道:“好!那我就告诉你。你还小,女人见得少,只是一时冲动,不要误把此当成喜欢,更不要把不该有的心思放在我身上。我们俩是什么关系,你心里知道吧?”

女孩声音软糯,却带着股泾渭分明的无情。

陆承浓密的长睫微微垂下,他眨了眨眼,轻哼:“知道。”

纪明意刚想舒一口气,却听到少年低沉的嗓音继而响起。

——“但是我说过。”

陆承静静地看着她:“别把我跟三岁小孩儿混为一谈。”

“我小,不是傻。”陆承忽然伸手,抓住了眼前人白嫩如霜雪般的皓腕,他将纪明意往自己身前拉了拉。

马车本就颠簸,纪明意在这牵拽之下,不由自主又向前倾倒了几分。她下意识地伸手抓住身侧一个东西保持住平衡。

等这阵颠簸过去,纪明意方才发现自己随手抓住的竟是少年健硕的胳膊。

少年的肌肉蓬勃,因为常年练武,他的身姿高于壮于同龄人许多。捏起来,自有股年轻狂野的味道。

纪明意像是被烫了一般松开手,她连忙擡眸,想要后退,却不被允准,于是只能手足无措地唤:“九郎?”

陆承坦荡地迎上女孩儿诧异的目光,在浓重的鼻息交错之下,他的嗓音冷淡又坚决。

少年刻意俯身,他一字字道:“我分得清何为冲动,也明白什么是动心和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