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掀开草席,痛心地搂紧了衔冤而死的妻子。
......
“咳咳,夫君,我没死。”窦绿琼羞窘地睁开眼,被他勒得喘不过气。
其实她方才听见脚步声便醒了,只是不知道是谁,心里害怕才盖席装死。但在落入熟悉的怀抱中后,才陡然反应过来:
是夫君来寻自己了。
卫玠愣挣在原地。
窦绿琼衣衫凌乱,头上竖起几根杂毛,浑身被塞喇的血染得斑斑块块,唇色苍白,只有眼睛还保留了几分精神气。
卫玠下意识抚住她的双肩,眼睛巡视每一寸躯体,心疼问道:“伤到哪了?”
“没伤着,这血不是我的。”
窦绿琼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把头低着,心想其他人躲到哪里去了?
她面上丝毫没有害怕,除了形容像乞儿,身上也无伤痕。
卫玠终于反应过不对,阴沉着脸,闭了闭眼,用了极大念力才克制住火气,问:
“你究竟是被人掳走了,还是自己跑了?”
疾风暴雨总算来也,窦绿琼一边伸手捏着他的手掌,不时擡眼觑他,讨好地安抚,“夫君,我说了你别生气。”
卫玠没说话,只是冷眼看她。
“其实......是我在曹家找茅房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他们在鞭打一个昆仑奴,我溜进去救他,却被一个身穿绯色官服、十分凶狠的大人发现了,把我和抱香、松涧关起来。后来过了许久,看守我们的人被打倒,我们就趁机溜了出来,从狗洞里爬出去的。”
狗洞......怪不得他寻遍府内,不见踪迹。
“既然逃了出来,为什么不回家?”卫玠气疯了。
自己方才那番丑态,他、他都没脸再想!
“我怕官府抓我——”
窦绿琼突然哇地大哭,哭得满眼是泪,扑到夫君怀里,呜呜咽咽卖力地告状。
“他们说,私闯祠堂一层罪,拐带他人奴隶又一层罪,我两层罪在身,呜呜,他们要剥我的皮耶!”
“他们敢!”
卫玠心肠软了下来,把她揉在怀里好声好气安抚,一边亲亲她柔软的额发。
但他可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时常打悲妆可怜的窦绿琼。
“不过,你拐带他人奴隶又是怎么回事?”
窦绿琼一噎,声音低了几个调,支支吾吾,“我、我看塞喇可怜,所以想带他出来看大夫,夫君你不知道,那些人可坏可毒了,将他打得满身是血......”
塞喇?
卫玠蹙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可他的心就像刚放晴的雷雨天,对她打不得骂不得,因为痛在自己身。
此时,抱香、松涧二人终于从身后站了出来,弱弱叫道:“公子......”
卫玠扫了他们一眼,转头拦腰将窦绿琼抱起,径自走了出去。
“回府,带上那个塞什么喇。”
—
此刻河汉微明,鸡鸣破晓,青光照在回府的路上。
窦绿琼哭得累极再次昏睡过去,直到回了紫蒲堂,被撷月拉起来仔细沐浴散发,换了件干净衣裳,才许她上床。
坐着看了会妻子恬静的睡颜,卫玠站起身,轻轻拉上帷幔,走了出去。
“公子,您也一夜没合眼了,去歇会儿吧。”丹湖小心说道。
卫玠却没理会,而是问:“带回来的昆仑奴在哪?”
丹湖:“在柴房关押着。”
他沉默半晌,揉了揉酸涩的眼,“带去刑部大牢关押,叫上松涧,我有话问他。”
丹湖称是。
卫玠不曾歇过半下,盥洗过后换上官服,预备去官府点卯,同时和诸位刑部同僚商议曹家犯案一事。
刑部。
赵大人抚着长髯,语气不善:“卫大人只是小小一五品主事,竟然在搜查令还没下来时,擅闯曹中丞的府邸,绑架动刑。就算曹大人有罪,卫大人所行之事,难道就合乎法理吗?”
江大人:“赵主事此言差矣,虽然卫大人并无搜查令。可昔日入职刑部,圣上早已恩准了卫大人不经批准,只要有证据,可直接行使搜查之权。”
“如此一来,卫大人也不算犯法。”
赵大人哼了一声,斜着眼睛,“有证据?我看倒未必。听说卫大人昨日奉命搜寻曹家逃奴,只差将京城闹了个天翻地覆,可有抓到人不曾啊?”
皂隶上前拱手道:“已经关入大牢,不劳赵大人费心。”
赵大人悻悻闭嘴。
刘大人接上:“曹中丞案件刑部已调查多时,录于卷宗,只差取得逃奴口供,便可判下罪刑,交由大理寺审理了。”
“如此便好。”
卫玠挥袖起身,沉声道:“本官这就去大牢审案,逼出口供。”
众人皆是一抖。
朝堂内谁人不知,刑部的卫大人是出了名的狠辣无情,从不手软。
那昆仑奴逃跑一晚,惹得卫玠一夜未歇,此刻心里定是藏了气,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唉,又是一个可怜人儿。
—
龙生九子,第七子名为狴犴,形似虎,平生好讼,威风气吞四海,震一震土地抖三抖。
而此时有狴犴之象征的牢狱,却失了正气威风,作个阴暗气象,狭小潮湿,多生老鼠,将草席啃咬得死皮囊焉。
“吱呀”一声。
狱卒恭恭敬敬地给卫玠开了门,搬来木椅供他坐下,又殷勤献上茶水,将情况详尽叙说。
听了会儿,丹湖给了他几两碎银子,狱卒很有眼色地关上牢门,唬退众人,留下三人独处。
经过大夫治疗,塞喇的伤势渐好,被绑在立枷上,低着脑袋不说话。
卫玠冷冷瞧他,边上下打量,好半天轻哼一声:
“说,你是怎么哄得我娘子帮你逃脱的?”
—
躺在香香软软的大床上,窦绿琼接着做梦。
她被少年送回家后,叫采星牵着去了前院。
一见到她,窦宗一把丢了手上三柱祈福香,眼眶发红地一把抱起她,而立之年的大男人脸上流下两行清泪:“我的乖乖女儿啊。”
小绿琼赶紧伸出短胳膊给爹爹擦泪,安慰他:“爹爹不哭。”
她丝毫意识不到阖府上下为了找她闹出了多大动静,还偏了偏脑袋问:“花粼姐姐呢?”
众人莫不敢言。
窦宗没说话,抱着她往外走,“今天爹爹打地铺陪你睡,不敢再叫你离开我的视线一分一毫了。”
没走出几步,院内传来娇细的哭喊声与板子打在皮肉上的闷声。
小绿琼愣了愣,哭着喊着要下来,一抽一抽的。
窦宗没办法,将她放下来,一面发怒喝斥其他下人:“怎么回事?要打不会出去打?”
一干人跪倒在地。
小绿琼跌跌撞撞跑去,却只看到粉色罗衫被人擡着出去的身影,她想追上去,被下人拦着,劝她回去歇息。
“那是花粼姐姐吗?新夫人为什么打她?”
那下人叹了口气:“不是新夫人命人打的,是老爷。若不是看在花粼姐姐曾伺候过夫人的份上,老爷只怕要赶她出府呢。”
彼时才十四岁的齐敷静坐在院子里,被窦宗训斥了好一通,一个人默默掉眼泪。
小绿琼闯将进来,眼噙粉泪,“姐姐,你带我去见见花粼吧!”
齐敷吓了一跳,忙起身揩泪,走下来迎她。
她自己还是个少女,却要蹲下来哄丈夫的孩子,“琼琼,你听话回去吧,待会老爷又要生气了。”
小绿琼摇头,齐敷无奈,只得先让人禀报了老爷,得了许可后带她去下人房。
“花粼——”
装潢精致的房间内,挂着粉色玉兔元夕灯笼,香帐内却弥漫着一股药味。
小绿琼跑着跪到床边,看着被打了二十大板的花粼哭得喘不过气,“姐姐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齐敷默默退了出去。
花粼趴在榻上,扯了扯苍白的唇角,冲她笑,又伸手去擦她眼泪。
“琼儿,你回来了。是我不好,没看住你,若你丢了,我真没脸下去见夫人。”
她说完咳嗽了几声,小绿琼赶忙去给她倒水,润湿了她干燥的嘴唇后,乖巧地坐着。
她绞尽了脑汁,最后才想出一个词语来:“姐姐,你好可怜。”
花粼轻笑出声:“琼儿,像我们这样的奴婢,本来就是低贱的。更别说我还犯了错,挨打也是活该。”
她看向窗外团圆的月亮,不禁回忆:“我五岁那年,家里闹饥荒,揭不开锅。我娘把我买到勾栏院作丫头,给那些姑娘洗澡。”
“那时候我就知道,菩萨蛮,新罗婢,家生的奴才,外聘的丫头,没有一个不可怜的。”
“我万幸遇见了夫人,将我赎了回来,养在身边当婢女,教我读书、写字,连我的女红也是她手把手教的。”
小绿琼迷茫地看着她。
她记事后没多久,娘就染病去世了,因此在心里并没有留下几分印象。
“所以你不要哭,这不是你的错。你若真的为我难过,日后遇上了我这样的人,就出手帮一帮。”
小绿琼重重点头。
—
“夫君——”
好容易挨到卫玠回来,窦绿琼头发都没梳就急急冲了过去,问道:“塞喇呢?”
“你把他抓起来了?”
卫玠审了一天案,回来后非但没等到妻子的关心,反倒被好一通质问,不觉心寒。
想到那昆仑奴在牢里供出来的话,他的火气更是被勾了起来。
“案件逃犯,被牵涉进一桩杀人案,刑部岂能不收押?”他没好气,见她衣衫单薄,心里更是醋翻了天,酸得滴汁!
他不眠不休一整天,在官府还要应付那些老头子的诘问,再想方设法把她给摘出去,怎么不见她来关心关心自己?
“可他是被害的呀。”
窦绿琼不懂这些,见卫玠绕过她径自回屋,忙跟了上去,嘴边不停为塞喇伸冤。
卫玠站住脚步。
“你知道他多少?”
他忍无可忍,加重语气:“一个和你不相干的奴隶,也值得你以身犯险?”
“我昨日舍不得说你,你竟真当我是傻子。”
“若不是我先找到你,被有心人发现了,将你拐带奴隶的事报官,你是不是也想尝一尝坐牢的滋味?”
窦绿琼被吓住了。
好半晌,她才问:“夫君,我是不是又惹祸了?”
卫玠望着她,“叫你读书你不读,连律法也不甚明白。”
“我读我读。”窦绿琼忙道,她再也不要做白丁了。
“夫君教我,我以后一定做个明事理的大人。”
卫玠又生气又无奈,知道她便是这么个性格,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进屋陪我睡觉。”
窦绿琼顺势轻轻勾住他的手指,她睡了一日,不怎么不困。倒是卫玠眼下青黑,面含疲态,像一根绷紧的细线。
屋内暖如春日,躺在被褥上,卫玠用下巴抵着妻子的额头,明明十分疲倦,但两眼清明,突然很想知道什么。
“琼琼。”
窦绿琼嗯一声,突然意识到,“夫君,这是你第一次喊我呢。”
卫玠笑了笑,掌心捏了捏她滑腻的脸颊,笑得有点瘆人,“我不叫,就要叫别人叫去了。”
想到牢房里,黑蛮人疼得说话断断续续,却还是一口一个琼琼,他就受不了。
窦绿琼还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但这不妨碍她心里甜甜的。
“我问你,你记不记得......”卫玠顿了许久,直到窦绿琼疑惑地仰头看她,他才说:“那日在画舫上,你也是这么笨?明明不识水性,还非要跑到船沿去作耗。”
窦绿琼惊讶张嘴,磕磕巴巴,“夫君认出了我?”
“不然你以为薄薄一层面纱能遮住什么?”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她握紧了拳头。
卫玠语气凉凉:“看你装作第一次见我,也别有一番趣味。”
“夫君你坏!”窦绿琼气得打他,娇娇啻啻控诉。
眼前之人脸颊浅晕微红,作气急败坏之态,不显丑相,反倒娇憨可爱,卫玠忍不住笑。
“不许以下犯上。”他用指尖强硬封住她的作乱的唇,一面搂紧了她,命令道:“睡觉。”
说完,铁打的他耐不住困倦,做了屋内第二个见周公的人。
明明就是你先不睡的,窦绿琼心里嘀咕,等他阖眸,更是悄悄瞪了他几眼。
不过,她这个年纪本来就贪睡,再加上情绪大起大落,很快便靠在夫君怀里美美睡着了。
—
曹中丞虐杀奴隶一案惊动朝廷,但很快便有人弹劾卫玠滥用兵力,搅乱皇城秩序。
却不曾想,圣上非但没有怪罪,反倒称赞卫玠破案有功,擢升为刑部左丞,以资治理,期副朕望。
卫玠顺势提出放那逃奴出京,解除奴籍,以示大燕宽厚仁德,圣上恩准。
亲自送走了塞喇,窦绿琼也不曾来央告,提出见最后一面云云,卫玠心情美甚。
他还以为两人处出了多深的感情,担忧窦绿琼看多了英雄救美的话本子,栽在里头出不来。
原来是他杞人忧天。
却说窦绿琼完好无损回来后,高倩立马叫滴翠请她来慎存斋说话。
卫玠对大嫂只说妻子是在院子里迷了路,又误闯祠堂晕了过去,这样不用多费口舌功夫,也省得惹起非议。
高倩虽仍心有疑虑,到底没再多问。
屋内,她将姑娘搂在怀里好一番安慰,问她可曾遇见什么奇怪的人,毕竟那时曹府正有一个昆仑奴逃跑。
窦绿琼摇头,口合如钳,不敢吐露半句。
却说门外卫璋正要寻母亲,却被滴翠拦着,施了一礼:“大娘子和二娘子正在里边说体己话,公子晚些时候再来吧。”
原来是婶母。
传言中的窦千金嫁进来,卫璋却不曾见过,此刻虽有几分好奇心,但也知道避嫌,于是拱了拱手,带着书童回去。
书童促狭:“公子,您不问那日见到的粉衣小姐了?”
卫璋脸红,过几日便是乞巧节了,他难禁思念,想问问母亲,若真是给他相看的姑娘,何不早日带来见见?
或许七夕碧霄之下,还可结一段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