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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一头怪兽(2 / 2)

三年后,许寥寥出生了。

许安澜看着日益年迈的老人,还有马上上学的儿子、嗷嗷待哺的小女儿,他和何柔的工资已经支撑不住家里的开支了,所以他想到发展势头很好的莞城寻找新出路,既能挣钱,也能避开争吵。而何柔继续留在老家,照看家庭。

那个时候,有国家政策帮扶的莞城遍地是商机。刚来莞城的许安澜在一家成人绘画机构上班,有一天,绘画班里来了一个长相魁梧,续着长须、扎着短辫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是个香港人,姓刘,刚从美国回来,他想开个油画画室,销售到美国,工作室和渠道他都打开了,现在正在找能画油画的画师。

许安澜果断地和刘老板合作了。当天他就来到了刘老板口中的工作室——一栋九层楼的房子。如果说许安澜命运改变的第一次是寥寥的外公给的,那么第二次就是这个刘老板给的。

刚开始,整栋楼只有刘老板和许安澜。不出一年,九层楼的房子就招满了画师,美国的销路也越来越宽。刘老板为了安心开拓美国的市场,把莞城的管理和质量都放权给了许安澜,许安澜成了刘老板的合伙人。

这一合伙,就是15年。

而何柔呢,在家顾好一双儿女,在纺织厂上好班。

至于公婆,自从许听白的腿烫伤后,婆媳关系一直僵着,她作为媳妇,而且是不被疼爱的媳妇,她做到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她从不敢希望本身就不爱护孙儿的公婆,能在撕破脸后变得和蔼可亲、体贴媳妇。

上班的时候她就把女儿送到退休的老父家里。儿子放学后,也是自己回外公家,等她下班了,就骑着自行车驮着一双儿女,穿过大半个县城回家。

寥寥的童年是在外公家度过的,快乐、无忧虑。因为是唯一的女孩,受宠得不得了。

外公有两个孩子,除了何柔一个女儿以外,还有一个儿子何舒。何舒子承父业,也当了老师,可是没几年就辞职下海经商去了,何舒辞职经商不为钱,只为了……生女儿。

没错,为了生女儿。

九十年代,公办教师不能生二胎,可是何舒夫妻俩一直盼着生个可爱、乖巧、伶俐的小棉袄。

可惜第一胎是儿子,夫妻俩每天看着调皮捣蛋、上树下河、砸人窗户的儿子就闹心,生二胎的想法愈发强烈。所以,何舒在妻子怀上二胎后就向学校递了辞职信,理由就是:为了生个可爱乖巧的女儿。气得校长拍桌子、吹胡子瞪眼。

可惜,第二胎还是儿子。

都辞职了,夫妻俩决定再战第三胎。

巧的是,第二年,何家出嫁的女儿和儿媳妇一起怀孕了。

把何建国高兴得不得了,他确实也很想要个孙女,因为两个孙子实在是太闹腾了。所以一听到消息,他就带着老花眼镜翻《新华字典》,要给未出世的孙女取个好听的名字。

随着媳妇和女儿的月份越来越大,怀相也越来越明显——看怀相,媳妇肚子里的是个孙女,女儿肚子里的是个儿子。这消息把何舒夫妻俩高兴得几宿没睡。

那个时候,许安澜和何柔的感情早已破裂,两个要强的人谁都不愿意先低头,原本以为他们就这样了,何柔也不打算再生孩子,可是没想到,许听白四岁的时候,也就是那场打架过去两年后,何柔意外怀孕了。

对于这个孩子,何柔并没有弟弟弟媳那般高兴与期待,不是因为是个儿子,而是因为她的婚姻已经走到了末路,孩子对她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

原本她是想打胎的,但是她那个时候已有绝经的趋势,医生说,打掉的话,她有可能再也无法生育,所以孩子留了下来。

何建国最终把两个还没出世的孙子的名字取定了——孙女叫灼灼,取自灼灼桃花的意思;外孙叫听辽,按许家辈分,名字中间从“听”,尾字取辽阔之意,希望外孙的人生和天地都是辽阔的。

可惜瓜熟蒂落后,何舒夫妻的灼灼变成了儿子,何柔的听辽变成了女儿。

都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妻子和姐姐同一天生产,住同一间病房,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外甥女,何舒反复问医生,会不会是生产的那一天把两个孩子抱错了,医生不胜其扰,最后只要远远看见何舒,接生的医生护士绝对找各种借口遁走。要不是看着儿子和自己肖像的眉眼,何舒都想抱着外甥女去验个DNA。

何舒夫妻看着长开的小儿子,终于死心了,灼灼这个名字也没改,上户口的时候就报何灼灼,小儿子不是个女儿,那就让小儿子的名字假装一下他们夫妻生的是个女儿吧。

倒是何柔上户口的时候,又干了一件大事——这是我的女儿,我女儿的名字我做主,你们都不把我当家人,那我女儿的名字就没必要守你们许家的规矩。何柔想到自己婚姻里那寥寥无几的情感,就直接给女儿取名“许寥寥”。

许家二老知道后,直接杀上门去——分家后,何柔就搬家了。二老质问何柔为什么破了许家的规矩,何柔一句“本来我想让孩子跟我姓的”堵得二老一句话都不敢说了,见识过了大媳妇的决绝和强势后,他们都不大敢再惹恼大媳妇了,就怕她又闹得全家没脸。

寥寥算是在外公家长大的,外公作为一个退休的老头,每天就是喝喝茶、逗逗鸟、下下棋、带带孩子,说是带孩子,对孙子他是没啥耐心的,但是外孙女就不一样了,他耐心地教寥寥说话,手把手教她写字。三个孙子倒是没意见,只要爷爷不板着脸训斥他们,怎么样都行。而且他们还发现,只要许寥寥在,他们家爷爷和爸妈的脾气那是一个好哇,所以三兄弟都盼着表妹能长长久久地在何家。

童年时期的五兄妹,最高兴的莫过于两个大哥了,许听白最大,八十年代末出生;第二是何惠泽,九十年代初始出生;第三是何惠榕,小了他大哥三岁;接下来就是小了何惠榕一岁的何灼灼和许寥寥,灼灼就早了寥寥一小时。

作为最早上学的孩子,许听白不屑和弟弟妹妹玩,太幼稚了。

等到何惠泽也上学后,兄妹团就剩下了三小只。三小只虽然人数少,但是调皮捣蛋的威力却极大,不是把隔壁张老太晾晒着的红桌布扯了做成国旗,就是把隔壁孙大爷家大母鸡孵着的鸡蛋偷了,要不就是在小河里玩,把刚买的新拖鞋玩不见了……

为了让三小只少去祸害别人和损坏物品,外公决定重操旧业,谢绝喝茶逗鸟下棋,在家给三小只上课,数数、拼音、识字、体育、打算盘……一天天的,安排得劳逸结合。

有一回,外公教三小只写自己的名字,寥寥怎么也写不会“廖”,看着孙女写红的小肉手和快哭的小肉圆脸,外公决定给寥寥取个简单好写的小名——“了了”,所以在整个小学阶段,学校老师一直以为许寥寥的名字就是“许了了”。

寥寥上小学的那一年,何柔升职车间主任,工资翻了两番,也更忙碌了。

在寥寥小学毕业前,只有中秋节和过年的时候能见到爸爸回家。

而每年的这两个节日,都是寥寥最痛苦的日子——因为她总能见识到父母的争吵——他俩会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对方,小时候的寥寥总是被父母的争吵吓得大哭不止,后来变成了默默流泪,最后,泪流干了,寥寥的性子也变了。

寥寥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外公因病去世了。

外公临死前还在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坚决一点,怎么就同意了许安澜和何柔的婚事。寥寥知道,这是外公的心病,因为她懂事后,总能看见外公独处时不住地叹息。

外公的葬礼来了很多人,大多数都是外公的学生。

寥寥蹲在殡仪馆的墙角下,双手抱着双腿,双腿夹着脑袋,双脚一前一后地晃着,地上不断落下圆形的水珠。她突然有些厌世,她的父母竟然在外公的葬礼上又吵架了——因为爷爷奶奶封建迷信,爷爷的生肖和外公的生肖相冲,为了长命百岁,老两口决定不参加亲家的葬礼了。

寥寥时常想,她的父母既然那么仇视对方,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要生下哥哥和她?

一排蚂蚁搬着食物碎从寥寥身前欢快地爬过,等队伍最后一只蚂蚁也走了的时候,寥寥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小白鞋。小白鞋摸摸寥寥的脑袋,给她递了一颗喔喔糖:“吃点糖,能赶走伤心。”

寥寥擦干眼泪,停止摇晃,她仰着头,伸出手接过糖,说了声谢谢。但是她刚把糖塞进嘴里,又哭了,小白鞋吓得脸色苍白:“不好吃吗?不甜吗?”

寥寥流着泪说:“不是,是我腿麻了……”

小白鞋直接坐在寥寥旁边:“你也坐下来,捏捏腿,一会就不麻了。”

寥寥照着做,果然不麻了。寥寥笑着对小白鞋说谢谢。小白鞋看着寥寥弯弯的、红肿的眼睛,也笑了。

安葬外公的时候,寥寥惊讶地发现,怎么有两个小白鞋?寥寥的视线在两个小白鞋之间反复跳跃,何灼灼用哭哑了的嗓子告诉寥寥,那是他爸的好兄弟的双胞胎儿子——大的是季凉风,小的是季凉月,跟何惠泽同岁。

那哪个是给她送糖的呀?寥寥实在是分辨不出来——身材、衣着都一样,长相都差不多,她只记得他当时笑了,应该是个爱笑的小白鞋。可是现在两个小白鞋也没笑啊。

可能是注意到了寥寥和灼灼的目光,其中一个小白鞋冲着寥寥和灼灼笑了一下。灼灼擡了擡下巴,说:“喏,这个爱笑的是季凉月,那个不爱笑的叫季凉风。”

哦,原来是季凉月给她糖的呀!寥寥冲季凉月点了一下头。接着,寥寥看见那个不笑的季凉风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季凉月,然后季凉月就收敛了笑意,站得规规矩矩的。

处理好外公的后事后,大家才发现寥寥变了,变得特别安静、守规矩,以前那个活活泼泼,跟着表哥们闯祸的小姑娘不见了。

只有寥寥自己知道,父母不睦的婚姻,与爷爷奶奶的不亲近,以及外公的悔恨去世,这些活生生的残酷现实,在葬礼的那一天,齐齐化做一头凶猛的怪兽,恶狠狠地朝寥寥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她鲜血直流,性情大变。

寥寥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外公去世了,韶县也更名为韶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