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是情志郁热,又外感风寒。得亏你发现得及时,不然烧一晚上,后果不堪设想。”傅宁一边洗手一边叮嘱,“晚上你多看着,退热了应当便能醒了。”
“是,多谢傅女医。”攒竹松了一口气。
李崧喊住他:“傅女医,九……奚娘子这病,可是和今日之事有关?”
“或许吧。毕竟……”傅宁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杀人不是一件小事,受了惊吓情绪起伏也很正常。
也许他们都时常忘了,奚九酒如今,也才二十二岁啊。
奚九酒感觉像是进了火炉,火焰从心胸肺腑,从四肢百骸冒出来,腾腾得烧透她的血肉肌骨,无处不炽热。
在一片火焰的幻象中,那些被她深埋多年的儿时记忆逐渐翻出来。
练歌,练舞,四五岁就在竹竿架子上攀高踩低,还要学着看书,写字,不然背不下那些曲目唱词,他们可是越州最好的优伶。
当她六岁的时候模仿着剧里里的台词自己第一次拼凑出一首叫做“诗”的东西的时候,她还记得父亲眼中是怎样的欣喜若狂,那是天上掉钱了的感觉。
神童之名宣扬出去,她出入那些豪华门第的机会越来越多,拿的赏钱也越来越多。他们是越州最好的优伶,父亲很机灵,很讨那些高门大户的喜欢,当年的她觉得很多花重金请她去唱戏的人家,有不少还不如她家呢。
于是,当妹妹又一次抱着练舞而扭伤的手腕哭泣不已的时候,她壮着胆子拿着自己的字帖让妹妹认字,向父亲提出,妹妹不要再练了,至少不要练得这么苦。她也可以和那些不如他们的人家的小娘子一样,过得松快些。
父亲同意了。
因为他发现,小女儿也甚是聪慧,或许再过个二三年,也能凑些诗文出来,到时候也能搏个神童之名。
神童可不是寻常优伶,贵的多了呢,到时候,又是一颗摇钱树。
妹妹很聪明,二三年后果然可以如她当年一样懵懂得拼凑字句,凑成诗篇。
然而,没等妹妹成名,就到了那一天……
“啊!”奚九酒发出一声惊悚得气音,猛然从惊醒。
“好了。”傅宁擦掉她耳尖上的一星血渍,看见她不断起伏得胸口,随口问道,“做噩梦了?”
攒竹扑上来:“九酒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没事,等退了热,养一养就好。”
“多谢傅女医,多谢傅女医。”在这一瞬间,攒竹恨不得给傅宁立个长生牌位。
奚九酒睁着眼睛不敢闭上,仿佛那一日涌入的乱民身影仿佛还残留在她瞳孔中,只要一闭眼,就会从黑暗中冒出来。
娘亲和妹妹在乱局中失散,父亲像是火灾中抢保家财的人,只抢出她这个摇钱树。
乱局之后,戏班七零八落,他们的家财已经被劫荡一空,就连昔日主顾也七零八落,城中一片混乱,他们树大招风,父亲不敢再在城里呆着,说要带她去两都再闯一闯。
她央求父亲再找一下母亲和妹妹。
父亲回了她一耳光,说她们已经死了。
看着她肿起的脸颊,他又慌了,怕真的伤了她颜面,哄她说,去洛阳,攀附大官,大官都很厉害,大官有办法,能帮她找母亲和妹妹。
当年的她信了。
那一路流民成风,田野里最后一点能吃的树皮,草根都已经被挖空了,官道上随处可以见到倒闭的尸骨,父亲曾经在高门大户中熟稔往来的伎俩不管用了,饿到绝境也逼到绝境的他们只相信拳脚,和食物。
她这个他拼命抢出的摇钱树,最后却只换了半袋粟米。
半袋粟米。
莫说她有了神童之名之后,便是未成名之前,区区半袋粟米也别想换她登竿一次。
可这,便是她最后的身价。
她这个曾经千金不换难换一歌舞的神童,最后像牲口一样卖给了过路的人牙子,也只有有着那么多身强体壮护卫的人牙子,才能带着几车的粮食,在道旁的流民中任意挑拣人口,用几口粗粮换来任何他们看中的人丁,买下了便绑着双手拴在队伍后头跟着走。
绳子空空荡荡,被买下来的人行尸走肉一样被护卫驱赶着跟在车队后面,队伍好长,好像被放牧的牛羊。
而父亲,背着半袋粟米头也不回地走了。
仅仅半日之后,她便在道旁看到了父亲,他倒在道旁,半袋粟米早已不翼而飞,就连他自己,也肠破肚烂,被啃食得不成样子。
可她只是多回了两次头,就被狠狠抽了几鞭子,连多一滴泪也撒不得。
当时,唯一能支撑着她的,就是父亲说的,投靠大官,大官很厉害,能帮她找母亲和妹妹。
到了洛阳之后,她就被送入道观,继续学习歌舞,学习诗词,学着怎么宴饮调笑,学着怎么诗歌唱酬。
她一直为了攀附大官努力着。
两年之后,她终于做到了。她的歌能让商人妇动容,她的舞能让纨绔子逗留,而她的诗词,能让那些风流的才子们趋之若鹜,夸赞不已。
她终于可以攀附大官了,她在里面挑了一个官最大的,攀附上去,讨好他,哀求他,求他帮忙找母亲和妹妹。
他答应了。
陆续也曾有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她也曾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从谄媚暧昧,到刺探情报,再到布局设伏,她给了他所有的,她能给的他需要的利用价值。
整整八年。
她才终于明白,找不到了。
她放弃了。
她放弃两年了,她找到了。
却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找到过。
那她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