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愈拱手,缓缓一揖。连着一旁惊愕的于鸿鹄也是弯脊出声。
“谢相这罪,认得可惜了。”
清河慢慢取下兜帽,盯着狱中立着的那人。
“三使君举兵西下,可这乱却生不起来,欲保长安者,比李由林所想,要多上太多。”
“这狱,你二人出不出去了。”她缓缓朝前走了一步,面不改色地胡扯。
“今日李由林来见了朕,言你二人或许一早便是相识,连同造反一案皆悉数推给你二人,这话,可是当着莫连和大理寺一干朝官的面所言,可巧得是,莫连也改了口。”
脚尖的点雪消散,清河话述得缓慢,给足了他二人接受与沉思的机会。
“他言受谢相所迫,不得不将罪名全按在李由林身上,真正欲反之人,是你谢愈同于内侍啊。”
“人证物证俱在,当日李知在大朝之上所言之刑,你二人,逃不掉了。”
卷雪的话砸入狱中,几乎要压垮于鸿鹄的身,他慌忙回神之际,口中欲说些什么,可女圣人早已踏着寒风了无踪迹。
于鸿鹄脑中空茫一瞬,手抖得厉害,堪堪要立不住。
“外尚书所言之刑……是死刑。”
心中满是李由林那日见他时的面容,以及前些日子谢愈曾言的话。
他是真做了替罪羊……
且是拿着自己与亲族的命……
于鸿鹄眼眸发酸,干涩的唇几乎要开裂,膝下一软,却发现视线之中有身影晃动。
擡头时,才惊愕谢愈竟是比他还先倒下。
可随即心中又浮上层悲凉。
谢少师的家族可比他于鸿鹄要大得多。
可如今这位年轻的相公,倒在湿冷的枯草上,青筋虬结,喃喃出声,“李由林,敢骗我。”
“我的母妹,俱在长安,远在润州的亲族还要被无辜牵连……”
那双怔茫的眸子缓缓移动,他丢了体面与身份,自那霜寒的地上爬起,朝于鸿鹄奔去,却只能死死握住隔在两人之间的狱柱。
谢愈忽而扯笑,盯住于鸿鹄,话也冷下来,“你的用途,原来只是李由林想除掉我的一颗棋子,他从来不信我。”
于鸿鹄心头一凛。
“谢少师,我同你一样……被李大监给骗了。
他撑住身子,才颤着唇开口:“我有阿弟在长安,他才将八岁……此罪同谋反,八岁流刑三千里,你叫他如何能活!李由林分明告诉我,我认下此罪不会死……”
谢愈垂下长睫,讽然一笑,“他曾言,必不会叫我受流刑。”
雪落于后,无端令人卷起一阵心悸。
于是更冷的声音落下。
“死罪相赐,不离长安,他的确,未失信。”
于鸿鹄擡起极重的眼皮,与谢愈那双已泛着疯意的眸相对,听他述下压死背脊的最后一颗石子。
“可我们,只怕等不到秋天了,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圣人拿我二人泼血祭旗,最能鼓军心。”
“立斩城下……”于鸿鹄几乎压不住喉间的声色。
是啊,李由林怎么会让此案拖到秋天,该是要趁着造反一事,灭了后患。
细想他入宫的时岁,自打在李由林手中办事,见过多少被大监所杀之人,他又怎么能如此坚信自己不会成为百冢中的一具枯骨。
他再也撑不住,倒在狱柱前,枯草带霜,被压碎一地晶莹。
一番动静,叫谢愈微微移眼,他望着地上痛苦至极的背脊,默了瞬,声轻得只如飘进来的碎雪,“你悔么?”
“还是恨?”
于鸿鹄凄然一笑,一拳砸于地,只听冰渣子作响,手也陷在那份冷痛中难擡。
“又悔又恨。”
谢愈再此展眼,面上却漠然,“悔恨又有什么用,我二人连半点反击也做不了。”
“只能,数着斩首日子。”
一字字皆是往人心窝子里刺,刺得于鸿鹄目也发红。
谢愈紧紧盯着他。
狱中只沉寂须臾,他望见于鸿鹄的背脊恍然一松,几乎再要陷进去,可倏尔,弯垂的头一擡,那双只如攫取住希望的眼眸恰与谢愈相对。
“不,还有法子。”
如雾掩鼻罩心的怔茫被破开,他似也染上一层疯意。
“我的手中,还捏着大监诸多证据。”
于鸿鹄动了动身,朝谢愈急切问道:“昔日我所帮李由林所做之事,包括埋藏在中书门下,以及女圣人身边的棋子,我若合盘供出,可会减刑?”
谢愈望着他不言,见于鸿鹄目中急不可耐之色愈深,才缓缓开口,“你可还记得张修?”
“若无真正能定死他的罪证,你与他的下场,便无甚分别。”
“我知道许多事,这些或许还留有残证,或许已经被清理干净。我知晓李由林在宫中的布局,知晓北衙六军,南衙十六卫哪些是真正李由林的人,事无巨细,我皆能,如实告来。”
于鸿鹄借着这口气直起身,目眦欲裂,“有这些东西,还不能减我死罪,放我亲族么!”
他是真的想活啊。
谢愈心中发笑,转而掩了目,也支着狱柱爬起来。
面前人的整颗心都吊在他身,可谢愈慢慢踱步至塌上坐下。
“各地使君与李由林的关系,你可知晓?”他掀起眼皮,目中清寡,“加上此事,或许圣人,会网开一面。”
于鸿鹄愣在那儿,不动了。
李由林身边,非他一人,外藩之事,他当真一概不知。
最后的那道希望被击碎,支着柱的手恍然一松,又要栽倒下去。
“使君与李由林是何关系,我根本不知晓啊……”
风雪顺着小窗灌入,斜落于正中。朝前,是倒跪在地神色怔忪,心底凉苦的于鸿鹄,朝后,是独坐壁前面色苍白,心却幽幽的谢愈。
而越过这道厚墙,隔房一坐二立之人,正是李竹,谈阳舒与郑观。
大理寺还未合审过谢愈,于鸿鹄同莫连,倒是请来李由林问过话。
谈阳舒垂目,此时此刻,才懂得,女圣人坐在这儿,以及要他二人同立在此的缘由。
李竹敲着指节,缓缓擡头戴好兜帽,自坐上起身。
三娘说得不错,围杀难,谋杀也难。
但若两者相合,先谋后围,她不信,杀不死李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