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愈点燃墙壁上的烛灯,漆黑消弭一半,照亮这间屋子,此处正是班房旁的一间杂屋。
“你来做什么?”
谢愈垂着眼睫,将她轻放在案,松垂下的指节却仍要固执地扣紧她的手心。
“我来见三娘。”
李知自他掌间抽出手来。
昏黄而朦胧的点光落在他的面庞,藏在眼下的细碎剪影快要拢住他所有的情绪。
李知就这般坐在桌案上,垂眼盯着他,“谢少师,怎么敢来见我?”
她微微倾身,明光扑朔跳在她眉眼,明明屋中的火光胜过小窗外高悬的圆月,而李知身间却恍然只余如练薄色。
“不怕李由林怪罪么?”她扯笑。
玄衣之下,那张脸几近苍白。
“我怕你怪罪。”他道。
似乎是再也忍不了脱离与李知的触碰,谢愈倏尔倾身,环抱住她。
感受到脖颈间那点极轻的鼻息拂过,谢愈扣住她的腰便添了分力。
“阿九……”他声线轻颤,睫羽垂下一寸寸拂过李知的脖颈,“我不想,与你行到此路。”
李知听见这话,扯起笑,笑得不乏讽意,擡起手推开他,“五郎怕什么,我可是恨李由林啊。”
须臾,那根手指,再一次被密密匝匝的炽热所覆。
“阿九,从前手心的伤,以及诸多往事,你不愿与我提及,我辗转许久,伤怀又释然。”谢愈声低,一点点轻抚她的掌心,“如今我想明白了。”
李知默然无声,也未开口问他,究竟又想明白了什么。
“托人换了刑部今夜的值守,我才偷溜进来见三娘,本该过得再久一些,至少待刑部的风波有所平息。”谢愈那张苍白的脸动了动,他扬起头。
那双朝中清冷的眉眼,如今染上的,是化不开散不去的情欲与妄念。
“可我,忍不了一刻。”
“八日所数,如受凌迟。”
若只是在宫中可望而不可见,谢愈尚且可以忍耐。
但刑部狱中半载,只脑中浮现他便快疯魔。
李知微皱起些眉心。
他还是这般。
很难言,谢愈究竟是被恨海难掩的情事所裹挟,还是骨子里褪不去的柔密算计。
“你总能一声不吭的,给我一掌。”李知盯着他,擡起另一只手勾起他的下颌。
她极想看清如今火花跳动里,这双含情眸中藏着什么。
“李由林身边的路,好走么?”李知轻问。
“阿九,你信我么?”
“信你什么?”
“信我心不假。”
李知又笑起来,笑声落在昏暗且阒然的屋中,一点点撞击谢愈的心。
“一段情中,横着李由林,恶心的我只恨不得亲剪断你我所缠绕的丝线。”
“半年的牢狱之灾,待我出去后,与他只会是翻天的你死我活。是李由林亡,还是我李知灭,你在其间又做了什么,我皆不再追问。”她松开手撇下谢愈的颌,像拂去旧物上的碎雪般轻易,“至于我与五郎,彼此留着些体面,到此为止吧。”
小窗间陡然灌进来的清风,吹拂着一坐一立的两人,清醒地昭示一切。
谢愈垂落的指尖恍惚如万针扎下,疼痛一路顺着血液钻入肺腑,扼住他的脖颈,发不出半点声。
今日来此,只得四字。
到此为此。
脑颅中越念此四字,翻涌搅合的情绪便越深,几乎迫使他动身。
谢愈一瞬拉进与李知的距离,扣住她的腰,冷而苍白的唇便贴合上温然。
他衔住唇瓣,极轻地倾倒与宣泄,又极快地退离。
情浓之时他仍要自抑。
他怕阿九会倏尔推开,落下的一掌。
无声之间,有什么在密密响动,可两人谁也未听见彼此的心跳。
“我是小人。”谢愈垂头,不敢瞧李知的神情,只低骂着自己。
须臾,未等到李知的动静,他睫羽颤了颤,擡步转身。
“阿九,我该走了。”那点衣料在昏黄中的摩擦声都快要盖过此话。
李知刻意忽视着自己的心跳,面无表情地望着前处。
壁上的烛火,仍在轻微晃动。
而那身玄衣,踏着极轻的步伐,推开合上的门,在直而深的甬道上,一点点融入暗色,消失不见。
阒然之中,李知不知坐了多久。
久到守在屋外的小吏心急害怕,探出半个头敛着声提醒,她才怔愣般地动身。
自桌案上垂腿触地,好似有物什自她衣衫间滑落。
李知垂头,望见了那枚正躺在地,雕着梅枝的玉佩。
冗长的记忆,有什么被慢慢撬动。
去岁的五月十七,生辰之日相中一枚雕梅玉石,无奈店家赔笑言,从来只卖独世玩物,已早被人定下。
而今岁五月十七,她立在搅风披雨的中书门下,同一众相公为着赌局而辗转,几乎快忘了,她已然二十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