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
张修叫住她,“若想对付李由林,还有个极快的法子。他有个女儿,虽然不是亲子,可看如珠宝。”
李知步子停住了,她捏着帷帽,回身望张修,神色幽然深沉,“稚子何辜?”
“若李由林罪定,他的妻儿也难逃一死。既然本有此劫,何不好好利用?”张修回得很快。
李知眸光沉沉,立在此屏之下,恍惚想起另一个人,“张修,你与张诗柳,当真是截然相反。”
张修一怔,很快便自李知的话中回神,“六娘见过李学士?”
“何止见过。”
灿阳的光顺着她微薄的衣衫洒下,白纱透色,轻易映照身影,李知,径直戴上帷帽,没有再回头。
“我不希望张郎君轻举妄动。”她丢下这话,片刻,便融入烈日辉光之中。
坊道之间,过耳之风瞬然。
李知一路奔去永嘉坊朱楼。
愈往这处行,侧身而涌动的车马便愈多,她索性下马按紧帷帽一路朝前。
“舞得好——!”
“快看池水里头,真真如仙人一般——!”
“低罢满池春黛,仰见一点娇红——”
李知好容易挤上楼,才发觉满楼的热闹俱是拢在中央的高台之中,檀木金碧点缀,稿定掷二锦柱秋千,正有位女娘站于其上,垂绳直丝上又是各位灵活绳妓。与她第一次所来时,变了太多花样,这高台之上竟还辟了一圈池水,雾气蒸腾直上,更显朦胧。
如张修所言,朱楼之中聚集最多处便是台下,反倒楼上观景之处,人却零落。
李知微微眯眼。
如今只知晓徐柳曾来过此,她该去派人寻一寻。
天间灼热如火,可此刻与永嘉坊相隔重重宫阙的中书门下,却是一片死寂。
为首脸色最难看的,便当属徐敬。偏偏他去了快一二月,回来朝中大变,前事功亏一篑,就连着好不容易带回来的书折,也快成为废物。
未将右相捞回来,他气得拂袖离开,转而行至门下省冲着谢愈去了。
谢愈转至偏殿见他,将入内瞧见的,便是徐敬未从中书门下褪去的冷脸。
“谢愈,薛相待你不薄。”
“谢某惶恐。”谢愈弯身一揖,不知他所云。
“你惶恐?”徐敬冷声道:“如今以五品给事一职加赠太子少师,你惶恐?我倒瞧本你谢愈忘得一干二净!”
谢愈默然一刻,对着徐敬谦声言:“不知徐相寻谢某来,是为何事?若只是为着几声不知所谓地唾骂,恕某告辞。”
“二圣大赦天下,右相合该接回来了,如今长安被搅成何样,谢少师,心知肚明。”徐敬盯着谢愈,语中的意有所指快要溢出。
“此事,谢某无法,徐相该去中书门下。”
徐敬眼沉下来,“你是五皇子的老师,右相也算你半个老师。”
谢愈弯身,“徐相高看在下了。”
殿中倏尔寂静,怒意随着漫入内的热气攀升。
徐敬迈前一步,几乎挤声,“两份真诏,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已经你的那份说辞政事堂的相公都信了么?”
谢愈垂眸,“不知徐相此话”
不等他言完,徐敬直直打断,“你的理由比李竹拙劣太多!政事堂认下你这封伪诏除了她是女娘,难不成真信了你与李由林一道的白眼狼?”
“徐相,如今是二圣,还请言辞尊重。”
“啪——!”
落掌声清脆。
“尊重?我教你什么叫尊重。”
谢愈脸上灼热,似在殿外的烈阳下狠狠炙烤。
“你以为和李由林藏得很好吗?宫中右相的眼线可是不少。”
谢愈猛地擡目,袖下的指节狠狠攥紧。
徐敬神色阴冷,此刻陡然像陡然失了理智,连着薛海的告诫与吐露,怀中的书折都统统抛弃,“你以为爬到这个位子,是靠自己么?你以为科举一案的提携当真是你自己的功劳么?你以为河间王一案全依仗你自己所查吗?你以为东都之行,是圣人对你的赏识么?你以为右相是不甘离朝么?”
“你就是一颗棋,可你变成一条反咬不知感恩的狗,白费右相花在你身上的心思!”
“若无右相,何来如今的你!”
一声声地质问随着面上的掌印一起烧灼谢愈,他被骂得怔愣又茫然。
脑中的思绪,似乎一瞬得回到一年前,回到那个细雨绵绵,洒尽长安雨的初夏,回到李公所留一盏茶的书房。
而后飞朔般的落在中书省已故拾遗的书折,落在平康坊外那顶一闪而过的马车,落在薛海那张从不驳斥的面容。
似乎所有的细碎疑处,皆因着徐敬的话而拼凑完整。
一封右拾遗人人皆知的旧折,一位拿帖宴上再未出现的陈四郎,还有……还有什么……谢愈不敢去想……
若当真他所行一切,皆是沿着薛海所铺好的路,那他谢愈活在这朝堂之中……究竟算什么?
徐敬盯着谢愈面上突然开裂的痛苦与怀疑,低低笑起来,“谢愈,你是右相选中的人,走这条自己厌恶的路,是何滋味啊?这谢少师一名,你还敢担么?”
“啊,不对。”他驳斥自己的话,又朝着谢愈言:“自谢拾遗开始,往后的种种称谓,你怕是都该愧疚受着吧。”
谢愈几乎要溺死在一句句的言语中。
“右相他……选中究竟是……做什么?”
徐敬一瞬得收起笑,用力推开他,“你没资格知道了,谢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