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谷嘉低头愧疚的表情,声音忽然拔高,有些压抑不住地愤怒:“谷嘉,换作其他人我可以说孩子小不知道其中利害,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家里有两个人去世过,你对死亡的体会比其他人真实,尤其你家里有一个人是癌症病人,你应该能想到,能让病情恶化送走一个病人的外在原因太多了。你怎么能把狗给她养呢。”
老许今天的愤怒和寒心实在是太多了,在主任和陆夫人面前不得不藏着,这会没有外人了才爆发出来。他认识谷嘉三年,对谷嘉的评价是行为顽劣,但本性不坏,所以老许对他一直很宽容,从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伤他自尊心的话,尤其是没说过他去世的双亲。那是他的死xue,老许是知道的,可是今天为了被父母抛弃的许恒星,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这句话果然触碰了谷嘉的逆鳞,他本来还沉浸在愧疚之中无法自拔,听到后来脸色一变,猛然擡起头瞪向老许,眼中迸发出仇恨。他的原生家庭是他的禁区,不是老许能够进去干扰的。
被老许的话震住的林丛姐姐反应很快,在两人动手打起来之前拦在两人中间,指了指许恒星休息的房间,问:“苏晓芙是不是醒了?”
两个剑拔弩张的人立刻安静下来,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林丛姐姐趁机将老许拉出了屋子,推搡着走了好远,这才出声责备:“许老师,你刚才是疯了吗?为什么要往孩子伤口上撒盐?你是老师,你是苏晓芙和谷嘉两个人的老师,你思考问题的时候应该把心摆正,光心疼苏晓芙怎么行?”
见老许还想反驳,林丛姐姐超凶地叉腰,强调:“你是老师!你是老师!”
老许果然就怂了,有些委屈地嘀咕:“老师也有偏爱的学生啊。”
林丛姐姐被气笑了:“有偏爱也不能口不择言戳人家伤口。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狗被带走了,给两个人分别做一下思想教育,以后别再犯这种错误就行了。当务之急是苏晓芙的心理状态,她这次受惊不小,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
说到苏晓芙的受惊,老许又愁苦起来,拜托林丛姐姐:“我明天要继续带学生,没法时时在这里,你多费心观察一下,如果她还是这样,你帮忙联系一下你认识的心理医生给诊治一下,看是否需要介入治疗。不要对外说,费用我来出。”
林丛姐姐惊叹地重新打量一向凶巴巴的老许,眼中带着敬佩的笑意:“许老师,这么多年了,您的赤诚之心还没变,在这个浮躁的时代,真的是难能可贵。”
两人认识三年,最早的接触是他对她的遭遇伸出援助之手,之后她偷偷关注他好久,也从别人口中听过评价,他未婚未育,对世俗没什么欲望,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教学生涯中。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三年了,最初这个评价是别人说的,现在是她亲眼看到之后认定的。怎么会有人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呢。
老许被夸得不好意思了,尴尬地笑:“什么赤子之心啊,他们都是我的学生,老师为了学生好,天经地义。”
林丛姐姐点头,顺便弯下了腰:“许老师,我知道你喜欢性格好的孩子,你对苏晓芙和谷嘉的差别不是因为别的,是谷嘉太过顽劣了,他有哪怕明知道他是个心存正义的孩子都不能容忍的坏脾气。但我想拜托您一件事,看在我的面子上,再给他一点耐心吧。他现在是人生的转折关键期,老师的肯定和指引对他很重要。”
这话说得诚意满满,老许再怎么生气也不好意思不给面子了。
“你说我没变,你对他的耐心也是一点都没变。”老许感叹,想抽烟,抽出一根闻了闻,揉碎了揣到口袋里了,叹息一声。
林丛姐姐苦笑一声:“我知道他父母双亡被收养之后就把他当成我异父异母的弟弟了。也许上辈子我俩是亲姐弟,兜兜转转在这辈子以这种那个方式重逢。可惜啊,我学医,却治不好他的心病,他平日嘻嘻哈哈地,一句心里话都没跟我说过。”
她低下头,很是失落:“我看到他和苏晓芙走得近,我很开心,好像自己养大的孩子终于有了伴,所以对苏晓芙也开始爱屋及乌——啊,不对,苏晓芙本来就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不过如果不是因为谷嘉,我没那么容易接受和喜欢她。”
“许老师,拜托你了。”
老许带着林丛姐姐的拜托回去了,苏晓芙已经在沉睡,比白天的时候踏实多了,老许提出要送谷嘉回家,谷嘉有些抵触,老许不容分说地拿起他的书包出门了,谷嘉只好和林丛姐姐告别,跟了出去。
车上,一个驾驶位,一个后排。老许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谷嘉,见他阴沉着脸看向窗外的一闪而过的灯光,老许斟酌了一下语句,开口:“我刚才说话语气太重了,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谷嘉回头看了他一眼,表情里有疑惑,待了一会之后确认老许的歉意是真的,他也看向后视镜,有些谨慎地回话:“是最后一次吗?如果是最后一次,我就接受道歉,如果以后生气了还要信口胡说,那就把道歉收回去,我不需要这么廉价的歉意。”
好锋利的语气,老许被气得差点回头训他,可想到校医的话,意识到自己作为老师天平不该太过倾斜,他放低姿态:“是真诚地道歉,以后不会再胡说八道了。”
谷嘉接受了。
两人有短暂的沉默。
“苏晓芙那边,我自己去道歉。”在老许以为两人要这么安静直到谷嘉回到家的时候,他酝酿许久之后终于开口,语气还是有些倔强,“我不知道养狗对她的病有影响,我以为每日我遛狗,我喂狗,我打扫卫生,她只是帮我看着,对她没什么影响的。我不是故意不在乎她。”
他的解释很真诚,老许知道他误会自己的学生了,愧疚溢出来,叹息,解释:“养狗哪有那么简单,除了你说的那些,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心要操。她的病适合静养,不该这么熬心血。你说得对,这是你和她之间的事情。我只是……关心之下,有些乱了阵脚了。”
后座上,谷嘉好奇地看着开车的老许,问出来他猜了好久的问题:“老师,你对苏晓芙好,是因为喜欢她的人还是因为她的成绩能给你争光?”
专注开车中的老许被这个问题雷住了,差点紧急刹车,他责备地回头看了谷嘉一眼,继续平稳地开车:“她是我的学生,我对她好,还需要做选择题吗?她哪哪都好啊。”
谷嘉却明显不信,带着怀疑的态度:“假如呢?如果她没有现在的成绩,或者有了这样的成绩,但性情恶劣像我这样,你也喜欢她?”
驾驶位上,老许被这个问题搞得哭笑不得,没有正面回答,反问:“谷嘉同学,你是不是毒鸡汤喝多了?网上说的那些真爱没条件,有条件的不是真爱,非要做什么选择题来证实来验证一个答案什么的?这是你们小孩子的说法。我今年四十岁了,半截身子入土了,对我来说我喜欢很简单——我喜欢的是和我有缘的,我不喜欢的是和我没缘的。我对她十分喜欢,说明缘分很深,我对她五分喜欢五分不喜欢,说明有缘分,但不深。我看她十分不顺眼,怎么都合不来,说明缘分为零。我起初看她不顺眼,需要花大力气来尝试喜欢,成功了也算是有缘,失败了就是毫无缘分。
我的喜欢和不喜欢没什么条件,看我自己是否开心。就像有的人对皮肤白的人有好感,有的人喜欢有反叛精神恨不得和全世界为敌的人。你能说谁是对,谁是错吗?”
老许四十年的阅历把谷嘉说得一愣一愣的,他还处于叛逆的阶段,以为看清了世界的本质,冷漠地用一杆秤来丈量自己接触过的一切。苏晓芙不相信亲情,他不相信人性。
车子开到了谷嘉家门前,老许缓缓停下车子,对还没下车的谷嘉说最后一句话:“等你到我这个年纪,等你只看日出和日落的时候,你就明白我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了。我倒是希望你不懂。”
他叹息一声。
谷嘉开门下车,礼貌地道别后开门走入家中。老许停在门口看着二层小楼,刚才未出口的沉重的想法在此刻涌了出来:谷嘉从来没和他说过什么,但他能感受到谷嘉对这个世界怀着恨意,他现在还没有能力反抗,所以一直压制着,也因为没有正面和这个世界对抗过,所以还保持着一颗纯真的心。等到他终于对这个世界挥出剑,在满是荆棘的路上跌倒失败,他才真正能发现这个世界的残酷,才知道他的对手有多么强大,远不是他的恨意能对抗得了的。
到时候,谷嘉只怕要成为一只永远也无法挣脱牢笼的困兽,也没有机会体会到老许刚才那些话中真正的含义了。
悲观的老许似乎已经看到了谷嘉日后艰难的路,可他没有资格劝解谷嘉放下,老许和他经历不同,仍旧花了四十年才和自己的人生和解,谷嘉在燃烧着的铁链上走独桥,一个走神就要粉身碎骨了。
老许没走过谷嘉走的路,没资格对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