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至疏①
不要给孩子带来更多的眼泪,
他们没有罪。
——芒克《秋天》②
牛汉主编,风中站立诗歌卷[M],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第179页。
又是一天下午五点,易父快下班了,易言来到菜煎饼店给易母干活。
摊好的煎饼堆在菜案板上,易母准备抱起来。
“嗷!”她发出一声惨叫。
易母的手被案板上的刀划伤了!
她紧握住受伤的上手,按压止血,对易言道:“以前对你说过菜刀不能放在案板上!你……哦,这刀是我放上去的。”
早就习惯被人推卸责任的易言,冷静地等易母说完,道:“之前给你说过,让你用带眼的刀,你不听,你说不能把刀放到案板上,我都记得,我没放,你自己改不过来。”
解释完事情后,易言问:“手划得深吗?要不要去医院?”
易母皱着眉对着灰暗的灯光,瞅了瞅满是血的手,道:“没事,这种伤我熟,用不着去医院,按一会儿血就止住了。”
又对易言道:“你先补菜,今天人多,才都快用完了,你先把缺的菜都补上,顾客来了得吃。”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位顾客,易言有些懵,因为她不会做菜煎饼。
正巧,易父回来了,他进门脱下厚厚的深蓝色工服,看到易母捂着手,问:“这是干什么?”
易母被气到,“这是干什么?!你眼睛瞎啊?!我的手被刀划伤了!你看不见吗?”
易父冷淡道:“你怎么这么能干啊?!”
易母同样阴阳怪气道:“我哪比得上老爷你能干啊。”
顾客是一位穿着可爱的年轻人,看着吵架的易父易母不敢说话,只能端着装满的菜碗不敢说话。
易言看在眼里,接过菜碗倒进调菜盆,对易父道:“爸爸,你来给弄个菜煎饼吧,人家小姑娘等了好久了。”
易父没有和易母接着吵架,回到屋里放下东西,出来接着做菜煎饼。
易母按住伤口一会儿后,受伤的血口止住了血,用卫生纸沾点热水擦掉血痕。
易言从墙边的窗台上抽出几条创可贴,一大盒创可贴还剩一半,盒子上的灰尘有几个清晰的手指印。
收拾好手上的伤口,易母给弟弟打电话,没有人接,只能发语音过去,“儿子,妈妈划伤了,你来店里帮妈妈干点活儿,好吗?”
易言很羡慕弟弟,母亲让弟弟干活的时候,一定是商量祈求的口吻。
她当初像弟弟这么大年纪的时候,都是被骂着干活的。
易言曾经和易母说过这件事,“你这是重男轻女。”
易母说:“这怎么就重男轻女了?!”
对她们而言,女人做家务是天经地义的,男人做家务是对女人的恩赐。
从来都是如此,他们根本不认为这是重男轻女,所以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重男轻女”是一个贬义词,他们知道“重男轻女”这个名声很丢人,更不想承认了。
为了父母的尊严,那是更不能承认的。
按照过往的经验判断,接下来就是易母的抱怨了。
易父做完菜煎饼,去自家厨房开始忙活晚餐。
“都怪恁姥、恁姥爷,要不然,我也不会嫁到这个家里吃苦。”
看到易父离开,易母开始抱怨。
易母老是抱怨祖父母给她配了一桩糟糕的婚姻,易言不这么认为。
易母很懒,不爱干农活,嫁给了庄稼人,说不定还得经常被打。
嫁给了易父,最起码不用挨揍,不对,有精神暴力。③
“以前我生完你的时候,我带你去你姥姥家,回来的时候就听到别人说我,说她之前给我介绍对象,我不同意,最后愿意了一个精神病。”
第一次听到易父有精神病史,虽然很合理,易言不由问道:
“阿爸之前有精神病?之前怎么没听说过,这是怎么回事?”
“你爹出生那年,都没饭吃,被送到你奶奶老家微湖那边养着。
别人看他胆小,也没有爹娘在身边,就欺负他,半夜装鬼吓恁爹,恁爹被吓出了精神病。”
易言疑惑道:“我爸都这样了,这婚事我姥也同意?”
“这是恁奶老家的事,说亲的时候没人说恁爹之前得过精神病啊!”
易母满脸气愤,“恁姥当初说恁爹老实,还是个工人,以后养老有保障!
谁能想到临到退休,煤矿倒了!你爹没了工!
这几年咱家里就没剩钱,恁爹结算的那十万块都花得差不多了。”④
说来也是赶巧,那几年家里很不好过。
易父从煤矿下岗,一时找不到工作;
易母生病,多次去医院看,怎么也找不到病因,去算命也看不清楚;
易言在学校被校园霸凌;
爷爷、姥姥、姥爷在一年内相继去世,办了三场白事花了三万多;
易父在路上还不小心撞到了人,又赔了一万多。
因为家里经济紧张,易父和易母吵架的次数更多了。
易母提出了离婚,易父不同意。
他虽然不喜欢易母,但是家里需要保姆,而且离婚这种事情说出去不好听,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话,易父和以前一样再次拒绝离婚。
是的,易母曾经和易父提过好几次离婚,易父处于自身利益进行综合考量,坚决反对离婚。
在这个社会中,男人说要离婚,就没有离不了的婚,男人说不离婚,就没有离得了的婚。
如此,这场悲剧婚姻一直保持着存续状态。
哪怕这个家庭中所有人都筋疲力尽,所有人都恨这个家,所有人都得了精神疾病,这个家必须维持存续状态。
“你说说你爹这样,我能不生气吗?”
老样子,生气的易母让作为女儿的易言评理。
易母总是让易言做裁判,让易言在易父和易母的冲突中左右为难。
要是以前的易言,她会替易母骂易父,现在不会这样做了。
小的时候,易言会在父母吵架时在地上打滚,通过闹事的方式,吸引父母注意,让父母统一战线,通过教训她的方式,转换吵架的情形。
虽然她被揍了,心里也美滋滋的:她真是一个小聪明,可以让父母不吵架。
易言长大后每次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的懂事好像一场笑话。她真可笑。
爱你的人,不需要懂事,不爱你的人,再懂事也没用。
看到别的小朋友和父母一起游玩,易言清楚那是别人的幸福,与她无关。
家庭冲突问题,不该有孩子来解决。
从理性角度进行分析的话,如何解决这些家庭冲突是父母的课题。
作为女儿,易言不能把父母的课题抢过来做,她也不懂得如何完成身为父母的课题。
就像论文一样,论文的结论需要有前提条件,在一系列的前提条件之下,结论才能成立。
易言只看到了课题名称,她没有看到前提条件,也没有学习相关理论,她完成不了论文,更不能替论文真正的负责人代笔。⑤
做好自己的课题就好,少多管闲事,免得引火上身。
这是易言28年来的求生经验。
“妈,你现在已经年过50了,你不能一有什么问题就想着让别人给你评理。”
易言手上切着菜,语气如常道:“姥姥、姥爷已经去世了,你该长大了,别总是把自己的不幸归到父母身上。
我以前也和你一样,把自己所有的不幸怪到你和我爸头上,一有事,我就想着如果你们没有把我生出来,我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韭菜被切成一段又一段。
“但是现在我想开了,来都来了,已经这样了。
我只能依靠自己,尽量让自己过得好,抱怨过去那些已经发生、无法改变的事情没有用。
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因为我的抱怨而发生改变,我应该去想想未来,完成眼前的事情更重要。”
怨恨他人,可以给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恨比爱更容易,更长久。
易母沉默了许久,低声道:“我当时太年轻了,别人告诉我不好好选对象,嫁人后要吃苦。
我觉得女人结婚没有不吃苦的,好好跟人相处就行了,用真心换真心就成。
我没想到你爹的心是真硬啊,恁奶那一家从来没把我当一家人。
哪怕我给他家生了两个孩子,男孩儿都生出来了,也依旧不把我当自家人。”
易言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已经被封建思想禁锢住的易母,这些苦恼是因为她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
因为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所以指望丈夫,指望孩子,指望父母,甚至指望周围的邻居。
没有自立的思想,需要家庭的支撑,需要别人的支撑。
易言不想结婚,是因为她自信自己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从小就被教育自己事情自己解决,她总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做。
即便是有了孩子,她不会让女儿从幼年开始就要承担错误婚姻之下的恶果,不会让孩子来评判父亲的错误行为,更不会让女儿夹在父母之间做选择。
作为师范类专业的学生,易言学习教育学的理论,知道父母的义务和责任。
如果她不能保证自己的孩子拥有干净的食物和水,无法拥有安全的环境,无法确保自己能够让孩子感受到爱,她绝不会让孩子错误地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易言道:“任何事情都要讲求一个缘分。
那个人很好,你也很好,没有缘分,你们两个人就是相处不来。
这就好像你一直在反复念叨,你之前想买房子,没买,房子升值了,你觉得可惜。
没有什么好可惜的,你没有买这个房子,这说明房子就不是你的。
这个房子无论升职贬值,都和你没关系。”
提起房子,易母不高兴了,“不想房子了,也不说房子了。”
“哗啦——”玻璃门被推开,易学走了进来,“我来了,我刚才在看线路图,没看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