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听说呢,订婚宴上男方给的五金都是镀金,老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气得两天没吃饭。”
“老李那么好吃的人都不吃饭,那可是真的被气到了。”
“那可不,男方买的东西都是劣质品,老李自小的生活富裕,从没用过次的东西,老李想扔了,又怕被别人说,要是还礼,买次的东西拿不出手,买好的又觉得男方不配,不买又担心女儿在男方家里受欺负,这下把她给难得呦——”
易母和方姨聊得不亦乐乎,易言听得不亦乐乎。
城乡接合部难能可贵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听八卦,东家长西家短,比娱乐圈的八卦还刺激。
方姨对易言说道:“易言呐,你以后找对象可不能找个穷的,不然两口子生活得多困难呐。”
易言低头笑笑,“没钱是万万不能的。我不急,慢慢来呗。”
我才不想过上我父母这样的生活,自己穷,孩子苦,没完没了的抱怨,没完没了的争吵。
长脖子的易父一直在吃上花钱,易母瞧不上易父买的美食,斥责易父乱花钱,易父沉默。
短脖子的易母爱在衣服上花钱,易父瞧不上易母买的丑衣服,斥责易母乱花钱,易母委屈。
夫妻俩互相嫌弃对方,互相认为对方乱花钱。
易母笑道:“什么锅配什么盖,她一个电饭锅硬去配高压锅的盖子,也盖不上啊,门当户对就行了。”
易言想着:咱们家都穷成这样了,还门当户对呢?结婚生子,就现在的经济环境,毕业那年能找到一份工作,我能不去喝西北风就不错了,就连一口热乎饭都不敢贪图。
话说回来,易言知道比自己小的人都结婚了,虽然嘴上说着不心急,其实心里慌得一批。
网络上都在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时差,不要看见别人交卷就匆匆答题。
当发现就自己没结婚的时候,怎么会不心急呢?
“我这个月的养老金刚交上去,你的交了吗?”方姨问易母。
易母:“交啦,养老金和医保我每个月都交,就算是借钱都得交上去。”
“也不知道之后还能不能领上养老金,”方姨吃下最后一块煎饼。
“俺老娘当初领了养老金也就2年,我就跟俺娘说嘞,‘俺娘,你为了俺,你也得多活几年,多领几回养老金,帮衬帮衬’,唉,你猜怎么着,不说罢了,刚说完这句话,没过1个月,俺娘就走了。”
方姨恨得骂了几句脏话,“早知道就不说,这一说人就没了。”
“人算不如天算,都别算计了,这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吧。”易母喝下碗里最后一口稀饭,“许城地邪,这种话以后少说。”
“说到算计,我是真不该算计,我去年放的2万块钱放跑了。”方姨提起了放贷。
不是人类不懂得从历史中习得教训,而是人性里的欲望难以控制,驱动着人们重蹈覆辙,造就了历史的重复轮回。
小小的城乡接合部,几乎家家户户都放贷,催债的和欠债的闹起来也不罕见。
易母自命不凡,她觉得自己是下一个董明珠,所以她总想着换房子,换个“风水宝地”住,说不定就能发家了,造成了易家频繁搬家换住所的毛病。
曾经在一个地方,隔壁邻居放高利贷出事,门前聚集了很多人。
易父下班后看到了自家门口围着一堆人,害怕地先跑到易家祖母那里躲起来,直到易母发现易父过了下班时间还没回家,打电话之后才知道原由。
“恁爹是真怕死!估计上辈子干坏事被打死的,这辈子才这么小心翼翼,跟老鼠一样见不得光。”
易母看着易父的怂样,既生气又觉得好笑。
易言知道这件事后,想起了易家祖母讲过的关于易家祖父的旧事。
她的内心很复杂。
原来,人性的凉薄也可以通过血液遗传。
讲完易父的怂事,说回放贷。
在这个城乡接合部里,放贷跟喝稀饭一样常见,放贷放跑了,血本无收就跟喝稀饭配咸菜一样,稀松平常。
“我之前放的8千块放跑了。”易母低声道,“我没跟俺家那一口子说,他还不知道。”
易母没读过几本书,有点小聪明,爱吃浮食,最讨厌挣辛苦钱。
她一边挣着辛苦钱,一边投机倒把,辛苦钱全都被骗走,屡教不改。
“就这一点钱也算不上什么,跑了就跑了。”
易母总是会在重要的事情上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之前煤矿结算,卖馒头的那女的放跑了40万,两口子辛辛苦苦赚来半辈子的钱全没了。”
打开电饭煲想再盛一碗,发现没稀饭了。
“我表姐,她儿子玩手机游戏,被骗了20万。”易母又说起了比她更惨的人。
易言不屑地撇了撇嘴,她认为易母也没资格说别人。
方姨和易母又聊了几句,走了。
易母把电饭锅内胆拿出来,给正在刷碗的易言。
“今天刚烧好饭,他们就来了,看这一锅饭,怪不得要多喝一碗,可能以为没卖出去。
今天生意好,早晨的一锅饭卖完了,我又重新烧的一锅。
以后烧好饭盛走一半,剩半锅,他们就不会盛第二碗了。
一天天忙来忙去,也没挣到几个钱,还受一肚子气。”
顾客占便宜的事情,在易家的菜煎饼店里发生的次数多了去了,不止今天一次,有时候还出现吃饭不给钱的情况,易父和易母也不敢强收钱。
常言道:“光脚不怕穿鞋的”。
易家四口只穿得上草鞋,至少有鞋穿,城乡接合部真的有人没鞋穿。
中午吃完饭,易言没有回家,而是帮易母理菜、洗菜、切菜,忙到下午4点,为了不和父亲继续重复昨天的对话,易言提前吃了晚饭。
易父问易言:“你吃的什么?”
易言:“我喝的豆脑,吃的炸串。”
易父问易言:“你不学着做饭吗?”
易言愣了一下,“不学。”
她会做饭,只是不想给别人做饭。
在自己独居的时候,易言总是会给自己做各种美食吃。
易母在一旁放这手机听小说,呵,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故事。
易言听了一阵儿,她替易母感到尴尬,戴上了耳机听歌。
易母年过半百了,还在喜欢灰姑娘的故事。
也不稀奇,易父喜欢看龙傲天的故事。
夫妻俩各做各的梦。
他们的理想国,他们的白日梦。
晚上的生意不如早晨和中午,易母道:“今天下午生意不行。”
生意好,易母嫌弃生意又累又不挣钱,生意不好,易母就嫌弃生意太差不挣钱。
总之呢,易母永远不开心。
易母不开心,易言也不开心。
摊好的新鲜煎饼会粘在一起,为了做菜煎饼方便,需要揭开两遍。
易言揭好煎饼,之后就回家了。
从寒冷的大街上返回家中,易言冻得青紫的手硬撑着倒些热水,急不可待地把手伸进去,一瞬间,冻僵的手感到刺痛。
痛得易言倒吸气,发出“嘶——”的声音。
长时间浸泡在冷水中的手忽然伸进热水里,感受到的不是温暖和舒适,而是刺痛,像针扎一样的刺痛。
易言曾经尝试和母亲抱怨为什么她回家就要干活,母亲先说菜煎饼活杂,自己忙不过来。
年龄大了不能换其他的活干,父亲不帮忙,自己很可怜,作为女儿的易言必须可怜她。
此后,易言不再和易母抱怨。
易母有儿子有女儿,在有活要干的时候,易母就只有一个女儿了。
张欣悦的手心比易言柔软很多,易言很羡慕。
虽然她们二人家庭都是做餐饮的,但是张欣悦的母亲十分疼爱她,不舍得让她干活。
而易言,哪怕只是中午从学校赶回家吃一顿饭,也要给家里干活。
就此,易言才知道之前“有钱人家的小孩和穷人家的孩子不一样”的观点,是不对的。
是“被爱着的孩子”和“不被爱的孩子”不一样。
这不是经济差距。
这是爱与不爱的差距。
抱怨没有用,只能逆来顺受。
易言一方面觉得易母可怜,一方面觉得自己可怜,像畜生一样不停地干活。
打开没有熟人知道的微博帐号,发表微博:
“白天干活,晚上看书,生产队的驴,既没有我能干,也没我会读书,还没我穷。”
打开手机备忘录,在《随笔》里记录:
“棺材里有一团火,要么,火把棺材烧了,要么,棺材把火熄灭。”
看着这句话,易言有些出神,鼻子闻到了一股菜油味。
这股菜油味,是菜煎饼里的油混合着蔬菜的气味。
易言洗衣服的时候用了一瓶盖的洗衣液,依然没能去除这股味道,她好像是被腌入味的腊肉。
她笑了。
文学的种子可以在菜籽油里发芽吗?可以吗?
我无数次地叩问命运,命运从来不给我任何回答。
低头闻了闻手,是切韭菜时留下的呛鼻气味。
摊开手掌,审视自己的双手。
易言的手里有两条生命线,依封建迷信的说法,如果一个人太过命苦,老天就会让她拥有两条生命线,希望这个人能够度过劫数。
回想过去的几次死里逃生,这句话好像也没说错。
临近过年,弟弟易学从复读学校放寒假回来了,除了行李,他还带来了两颗杨桃。
易言问易学:“你吃过吗?”
易学点头,“嗯,我吃过,我同学买的,分了我一块,我觉得好吃,就买了两颗带回来了给你们尝尝。”
易言很开心,这个家庭不再只有她才会从外面带新鲜东西回来了。
还记得小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课文讲的是画杨桃④。
学习的时候,没有什么感觉,现在才想起来:她到了27岁才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杨桃是什么样子,才知道杨桃是什么味道。
杨桃,没什么味道,和矿泉水差不多。
第二天,易言到了煎饼店,易母已经把饺子馅调好了,“你来了正好,你包吧。”
易母开始给顾客做菜煎饼。
易言包完饺子,易母把煤气灶打开烧水,易言把饺子煮熟,还调了一个蘸饺子料汁。
把小米椒切碎,加入盐、味精、比盐少的糖、醋、酱油、香油,搅匀即可。
猪肉馅的饺子吃几个就会腻,吃得少了,父母会说她的。
料汁能盖住肉馅的油腻,易言蘸着料汁,能多吃几个,有时会分不清到底是在吃饺子,还是在吃料汁。
易母看着易言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笑着说:“饺子好吃吗?”
“好吃。”易言不敢说难吃。
易母接着问:“你尝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易言愣住了,心底的恐慌感爬上心头,“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是做学术,也不是艺术创作,厨房里最忌讳灵光一闪了,偏偏易母最爱在厨房里搞创新。
易母有些邀功的小骄傲,“我在猪肉里掺了牛肉,我听别人说,猪肉掺牛肉特别好吃,今天试了一下,果然好吃——”
易言含着嘴里的饺子,不知道该吐出来还是咽下去,过了几秒,最终选择咽下去。
“我不能吃牛肉,我之前告诉过你了呀?!”
易言有些害怕。
“哦,我忘了。”易母脸上有些尴尬,“那你别吃了,你拿钱买份炒面吃吧。”
怎么说呢,父母不记得易言的生活习惯,还好朋友记得,她不至于太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