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什么来着——众人口口相传,有的说是“幸好她会忘记我”,有的说是“不要忘记我”或是“忘记我”,总不能一致。
白鹤从云海中飞还,但只剩下了一只,翅膀还受了伤,神女为它裹好伤口,将它养在虚蓝殿中。
她仍旧时常坐在殿前发呆,总觉得自己在等待着谁,后来连“等待”本身也变得模糊起来。她想起只言片语,想起好似和谁去过遥远的人间,于是偷偷下凡,循着熟悉的兰花气味交了一个朋友。
她被殿中长大的钟山君拦住,然后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眼神。
于是神女脱口而出:“你想同我成婚吗?”
成婚……是一个很好的词儿来着,好似成婚这一约定成了,她就会得到曾被许诺的美丽礼物。
可是什么都没有。
虽然钟山君拥有相似的炽热眼神、许下了相同的约定,但她丝毫没有感受到拥有渴求之物后的满足和快乐。
手指间的青草早已干枯碎掉,如今空空如也。
浑噩中她经历了许多事,在纵身跳入轮回之前,她在那面巨大的镜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忽然想清楚了当年梵天传闻中、那个“叛徒”是谁。
在那一瞬,她感觉衣袖间吹来了一阵带着兰草气息的微风。
***
梦境的画面一转,视线中却全是翩跹鹤羽。
“父亲。”
少年脚尖点地,轻盈地落了下来,步伐有些微不可闻的踉跄。
日蚀方过,天地被一种亘古的孤寂笼罩。
白帝拈着指尖,有些无奈:“第一道雷声降下之时,我便猜到这日蚀是你自己引来的天罚。你求了何物,竟引得雷霆震怒?”
少年似是受了重伤,苍白面上却露出一丝微笑:“我向月神……”
他举起手来,无名指上一根红线鲜艳欲滴:“求了一根红线。”
白帝道:“姻缘罢了,怎会……”
他还没有说完,便见那缕殷殷的红色顺着团云冲霄而去,一路延到日落的尽头。虚蓝宫殿在日夕中影影绰绰,裹了道璀璨的金边。
白帝怔了一怔,愕然道:“你大胆。”
少年并不畏惧,神色平静:“我向月神求我同我心爱之人的姻缘,而已。”
白帝道:“你求你的姻缘,她可知晓?”
少年低下头,有些出神:“她若不知晓,如何肯系上这根红线。”
“你还在这里做梦,”白帝闻言,冷冷笑道,“昔日始神托孤,你二人长在虚蓝殿,是有些情谊。可那场洪水之后,一切便不同了,你以为她还是当年与你乘白鹤远游的旧爱、还是那情天情海中浸出来的有情人?她的有情之泪幻成天下露水,早便不属于你们了。”
“那又如何?”少年眼圈泛红,死死地盯着父亲,“凭什么我不能在乎、不能惋惜,必须释然?我为何不能问一句‘凭什么是她’,问一句‘凭什么是我’?为何不能强求?”
白帝肃然道:“救难于苍生,本就是神的宿命,你不甘心?”
少年飞快回道:“我并非不愿牺牲,神亦如是,只是这牺牲需是‘我情愿为天下苍生而死’,而非‘我必须为天下苍生而死’,从未有过选择,谈何甘心不甘心?”
白帝望着他,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才伸指在他眉心一点:“你执念太过,神心不稳。需知万物自有其定数,强求而来的一根红线、逆天而行的一个‘选择’,都会让你付出最惨烈的代价。前事不论,后事且待,我……已渡不了你了。”
……
倏忽一转,一段前情难叙,左不过是一些有情的年少旧事、无情的两心剥离,少年在神女面前许下白鹤之约,自己却被钉入梵天的神柱。他遍体鳞伤地走在通往轮回镜的路上,擡头看向面前的父亲。
“无须渡我,我甘之如饴,从不肯悔。”
一根隐入尘嚣的红线,在他堕于轮回之后,仍在冥冥中牵引另一端的神女。
二人在大泽之畔重逢,神女爱着他手边那株熟悉的兰花,白鹤则认出了昔日的主人,苦于不能言,只能围着他发出清越的唳声。
——随即因生老病死分离,他眷恋着这段未尽之情,成为孤魂野鬼,等到她回江畔取花,才重新缠上她的衣袖。
若能长伴身侧,做一缕随衣袂摇摆的风也是好的。
可风太弱小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钟山君背叛、被紫衣女子操纵煞气伤害、被梵天诅咒。
即使始神耗尽残魂之力,也未能救下那颗无情和孤寂到灰败的心。
他因长久与她共存,沾染了神力,又因她堕入轮回,自己也回了轮回之镜中。
红线始终系在他们的指间。
于是瞎了一只眼睛的乞丐少年,在路边救下了险些被人打死的乞丐少女,二人自此相依为命。在某个冬夜,他饥寒交迫,冻死在破庙的神像前,她出门为他求药,死于疾驰的香车车轮下。
于是某一世他们是比邻而居的田间小民,青梅竹马、年少成婚,本该拥有幸福安逸的一生。后来天降一场大旱,他将所有的口粮留给妻子,饿死在野外,她在尸山血海中翻找丈夫的尸体,染疫而亡。
于是他们做过天潢贵胄中相望不相守的知己,做过生在一处的野兽、植株,更有数不尽的才子佳人故事,有些还被写为话本传世。小姐推开花窗,被青年扯住一截泛着微蓝的翠色衣袖,风儿轻,眼儿媚,白玉镯子叮叮当当响。
无数的青春、爱情,地老天荒的承诺,泛着笑意的眼和唇,一春又一春的花朵……朦胧的镜,映过了千百年来绵延不绝的幽情。
忽然又是山上来的大洪水,将尚未与情郎相遇的孤女卷入其中,她不明所以,手中紧紧抓着那本捡来的无名之书。
闪电和漩涡过后,在古清平洲的界碑前、漫无边际的黄沙中,她一无所知地睁开了眼睛。
大雾弥漫,有猫的叫声。